第35章 1937年12月的南京(4)(2 / 3)

池崗記得在士官學校,老師說過,戰爭的定律就是這樣,要麼進攻,要麼逃跑,既不能進攻,也跑不了的,就是死路。而皇軍的詞典裏,隻有進攻,沒有逃跑二字。這條定律在中國領土上得到驗證了,逃跑的是中國軍人。不能逃跑的老百姓和貓一樣,難有活路。因為軍人隻有在戰場上才能識別,無辜遭戮,那就不可避免。進城之後,他原以為會有的近距離巷戰,並沒有發生,剛才這樣的冷槍,他進駐後是第一次碰到。

池崗相信,中國軍隊大多數已經渡江逃跑,散兵遊勇如剛才在暗處打冷槍的,不足為懼。話不能說過,試想剛才要是下車快了點,或者暗射者更沉著一點,他那在家日日茹素念經為他乞求平安的奶奶,收到的就隻有他的一幀遺照了。奶奶知道他到了中國,托信見見慧敏那姑娘,奶奶對慧敏是一百個中意。池崗為奶奶這輩子可能娶不上這麼好的孫媳婦慚愧,奶奶從小對他的愛,真是曆曆在目啊!他的皮夾子裏,就有一張全家福,還有一張和慧敏的合影。慧敏站在路邊的石頭上,一隻胳臂壓著他的右肩,顯得比他還高出半個頭,一臉燦爛的笑容,任何一個男子怕也過目難忘啊。這麼好的女子,怎麼說出家就出家了呢!

池崗決定,次日找個理由,去棲霞寺拜會法師。第二天,陰霾如晦。池崗剛吃罷早點,少佐就來電話,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地告訴他,發現了大批中國士兵。池崗心頭一緊,忙問,在哪裏?他們手裏還有武器嗎!

少佐說,在城北的幕府山附近的一個學堂操場上,全都繳械投降了。

池崗立刻喝了碗裏的湯飯,驅車前往。往東十來公裏車行半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學堂,主樓是哥特式的尖頂,猜想原本是一個教會學堂,條件應該不錯,到底是首都。繞過來,到主樓後麵的空地,池崗驚住了,黑壓壓一大片,全是繳械的軍人!

這些自行放棄武裝的士兵,肯定也有一些下層軍官,或站或坐,穿著藍色棉布軍服,又髒又破,臃腫不堪。有的戴著帽子,有的用軍毯裹著頭以避風寒,還有的是一條麻布口袋隨便往脖子裏一圍。既是害怕,也因凍餓,全都精神頹喪。

少佐一聲喝令,數千人一起肅立,原本掛在肩上的五花八門的袋子嘩啦啦落地。

池崗抬起頭看,兩棵不知名的大樹上,掛滿了白色的飾物。後來檢查,這些昭示投降的白色,有白旗子、白床單、白襯衣、白窗簾、白手帕、甶紙,甚至,還有白短褲!天哪,他們想得到,找得出這麼多白色的物件在兩棵樹上開投降展覽,這應該是世界上最離奇與最壯觀的投降展覽了!

這麼多人後來經少佐組織清點,共七千餘人、不說拚死反抗,就是蠢動起來,也是一股洪流啊!池崗眼裏掠過一絲深刻的鄙夷。

他走過去,掀開一個孩子模樣的蓋頭,那孩子相的軍人本能地退縮。池崗問他今年多大,他怯怯回答道,十四了。池崗重複了一句,十四?還有你一般大的?孩子答道,還有更小的。池崗問,更小的是多大?孩子答,十二三歲吧。

池崗捉住他的手,忽然擎起,檢查他的虎口和指頭,端槍訓練,該有繭子的地方,這孩子手上都沒有,遂問,打過槍嗎?孩子答,打過一次。

池崗心裏罵道,胡鬧!

此時,他心裏沒有同情,隻有懊喪,混雜著羞愧與厭惡。說實在,進入中國以來,他們和中國軍隊遭遇過激烈的槍戰乃至可怕的肉搏,但也碰到過聞風而逃的部隊;碰到這麼一個大軍陣,相當他們的軍團力量,束手就擒,甚至把能想到和找到的所有白色物件高高係在樹上以示投降的,這還是首次。

他們還有這麼多人,盡管許多士兵可能是第一次拿槍參戰,但人多勢眾啊,為什麼不還擊?軍人在戰場不知有何羞恥,唯一羞恥的是投降。在日本軍人的訓誡中,就是死戰、再死戰。如同日本飛行員得到的都是一把劍,而不是降落傘。他們的軍官哪裏去了?

池崗忽然想到了他的大學中國同窗張暉,這裏應該沒有張暉的部下,他是不會棄士兵而逃跑的。中國軍隊裏有很多出色的軍官,譬如張暉;但卻有太多窩囊的士兵。全怪罪士兵也不對,譬如這時他們的頭兒呢?

池崗覺得進人中國之後,被撲麵而來的許多互相矛盾的問題攪得腦子有點亂。

少佐忽然低聲問,我們準備怎麼處理這些俘虜呢?

這倒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現實問題,原本想到的問題,是準備巷戰,是大量軍人偽裝成百姓進行遊擊戰,現在一下子就撿到這麼多俘虜,他也想不到怎麼辦才好。隻說,給上麵報告吧,看他們的意見如何。

少佐猶疑地看了一眼上峰,響亮地答是。池崗大佐後來知道的消息是,這投降的七千軍人,和另外在烏龍山等地投降俘虜的軍人一道,全部槍斃了。事先當然不能告之處死他們,一點消息也不能透露,隻說將他們轉移到戰俘集中地看守,這個集中地在江中一個小島,名八卦洲,他們將在那裏獲得俘虜待遇,等待處理。

所有俘虜都異常聽話地接受搜身與雙手反綁,為的是防止逃跑。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綁者和被綁者都疲憊不堪,這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才將一萬四千七百七十七名軍人捆紮完畢,開始沿山丘西邊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