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937年12月的南京(4)(3 / 3)

走了一個多鍾點才到大江邊的窪地,但卻看不到任何渡江工具。有些年紀較大的軍人發現了問題,但一切為時巳晚,所有軍人都被趕進一個月牙形的口袋地形裏。當早巳潛伏的機槍射出第一串子彈之後,所有的機槍都隨後吐出了濃烈的火舌。距離太近,天空中立刻下起了稠密的血雨,萬千的慘叫就像放開了地獄的大門,撕裂耳鼓。一個小時之後,前麵的機槍手艱難地爬起來,他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血人,除了一排慘白的牙齒,頭臉與一身軍裝全被血雨濕透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催使得所有人都勾頭嘔吐。清屍的過程更令人厭煩。

十幾桶煤油澆上去,點燃;火熄滅,才燒了個半熟。一個背部著火的屍體倏然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江邊走去,他的背部燃起了一朵朵燦爛的梅花。梅花一朵一朵綻放、然後凋謝。屍體撲通一聲栽進江河的刹那,梅花見水即跳,一朵朵升騰起來。

燒屍燒到手軟的日本軍人,驚耗之餘獲得啟發,何不把這麼多屍體扔到江裏去呢,去喂魚,江裏的魚吃不了,再順勢流迸大海,喂大海裏的魚。於是他們用卡車運來幾車勞工,都是城裏的百姓,在刺刀的環侍之中,他們隻有賣命地將一具具半焦的屍體運進長江。他們整整運了一個晚上又一個白天,有些體弱的勞工,在運送途中就一頭栽在江邊,再也爬不起來了。

池崗在得曉這麼大的屠殺俘虜的事件之時,也有過暗自的心驚。兩軍交戰,不斬使者,也不殺俘虜,這是古今的慣例,而且是這麼多的俘虜!他沒來由地從挎包裏擎出奶奶交給他的一隻檀木鎮紙,上麵是一句良階的偈語:渠今正是我。奶奶告訴他,此行出去多凶,要常常誦經。

快速而重複地念了十幾句南無阿彌陀佛,池崗心中稍稍安定。這時候,他想見慧敏的情緒更強烈了。他知道自己不對,這是在戰場,不能有太多懸想;但他克製不住自己的年頭。

他萬萬沒料到的是,在那樣一個尷尬的場合,見到了久久不曾釋念的慧敏。

魏特琳這兩天忙壞了,也愁壞了。

金陵女大一下子湧進了幾萬難民。幾萬難民的吃喝拉撒病就是大大的問題,更何況她們當中還有因戰爭及家人遭受殺戮而精神錯亂者。更要命的,雖然這裏是安全區的範圍,日本軍人仍然時時進來尋找中國軍人,更尋找花姑娘。

按照魏特琳原來的意思,女子學院應該作為婦女的保護地,最多,加上孩子和老人。可是眼下,女人進來了數萬,男人也像潮水裹挾的枯枝敗葉,湧進來不少。

一個男人激憤地衝魏特琳揮舞拳頭,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學堂裏頭,你叫我到哪裏去!要死,我們願意死在一起。孩子,多大叫孩子?老人,多老叫老人?他的唾沫星子濺到了魏特琳的臉上。

魏特琳沒有委屈,隻有無奈。他講得對呀,一步之隔,就可能生離死別。

一些混雜進來的男人,穿著女人的花衣裳,裹著紅頭巾。那些年輕些的女人,根本不洗臉,頭發蓬亂,髒烏道道。這是什麼時候,怎麼醜怎麼好。原來的廁所根本就不夠,學院裏彌漫著尿騷屎臭,有些婦女當眾就解褲子在溝沿裏撒屙。

魏特琳更擔心的是一些軍人,日本人會找到你們的,他們很容易從你們的手看出你們是軍人,你們在裏頭就會殃及其他人的!她眼前是一個頭纏布帕的士兵,布帕髒得看不出底色。士兵陽光呆滯地看著這個穿白裙的外國女人,這個學院的代理校長,伸出一雙指甲裏滿是黑垢的手去解頭上的布帕。一圈又一圈,結著黑痂的繃帶,其實是斷斷續續地粘連著。士兵把繃帶一條條疊放在膝蓋上,然後又去脫鞋子,右腳並沒有鞋子,用雜布包裹,解開之後,臭氣熏天,已經有白生生的蛆蟲在傷口進出。魏特琳雙眼一閉,忙在胸口劃十字。缺醫生,缺更缺藥品;缺糧食,也缺房屋。魏特琳匆匆轉了一圈,趕回辦公樓。電話線兩天前斷了之後又在安委會的幹旋下,接通了。她連撥了幾次拉貝的電話,都沒有人。忽覺天地旋轉,助手趕緊過來扶著她坐下,她示意給她拿藥和要一杯熱開水。助手說開水沒有了,一壺開水早上就拎給外麵的幾個病人了。她就著涼水吃了兩片藥。高血壓和神經衰弱,這是老毛病;戰爭與緊張,加重了她的病情。這幾天,她沒有過一夜的安眠。

她讓助手再給拉貝電話,終於通了,正是他。電話裏,拉貝也是氣喘籲籲的,說一早就出去了,街上一直在殺人,他根本阻擋不了,這裏阻止了,那裏又舉起了刀槍。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國當人看,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我要趕緊給德國報告啊……拉貝呼吸也急促了。

魏特琳說,你再忙也是主席,我頂不住了,你過來吧,帶醫生來,帶藥品來,帶糧食。

拉貝說,明天行不行?我的寶貝。拉貝希望緩和她緊張的情緒,這時候,是鐵人都會疲軟,何況一個日理萬千雜務、頭上懸著戰爭利劍的女人。

魏特琳喃喃道,帶醫生來,帶藥品來,帶糧食來……拉貝不再說話了,道,好的,你等等,我就來。慢慢放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