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說話的時候神色不善,但尹正綱一路還是對他客氣得很。新客的工頭與他這個工頭可完全是兩碼事,至少人家有鞭子,而且不用幹活,隻需要對手下的工人拳打腳踢就行了。
這時候雨比先前大了不少,雨點打在泥水地上總能濺起紅色的水花來,下了半天的雨,氣溫也降了很多,冷不丁一顆水珠子鑽進脖子裏,還能讓人打個寒戰。
這場子不像老客那邊前高後低,積水多了都會順著後麵的斜坡流進林子裏去,這裏的地勢四麵高中間低,雨水全都往中間的操作場地裏聚集,雨大的時候,積水要淹過腰才算完。
還好,尹正綱他們扛著工具到這裏的時候,積水才剛剛淹過膝蓋,一行人是涉水前往工作區的。
繞過一叢泡在水裏的灌木,走進工作區,便看見礦場中間用土壘砌了兩個寬大的台子,齊腰高,幾十個新客就在上麵分礦、碎礦和研磨,手推車來來往往地往那裏運送礦石。
“這些人還真他媽會想辦法。”李大胖子一邊歪歪扭扭地趟水,一邊低聲罵道。
交代一番之後,尹正綱開始分派人手,兩個人去看碎礦和研磨,他和賀老在各處點驗,馮寶則和李大胖子兩人下到井下,去看他們的開采情況。
礦場上彌漫著一種不怎麼好的味道,經雨水一泡,這氣味便能從鼻孔直衝五髒,讓人惡心想吐。諾大的工作區除了叮叮咚咚的鐵錘聲就沒什麼別的聲音了,至少沒有人的聲音。看上去忙碌紛亂的礦場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就連不小心被鐵錘砸到了手,那些新客也隻是捂著傷處流淚,連呻吟都沒一句。
他們,就像死了一樣。
這種感覺很詭異,但隻是一轉念,便能讓人感覺到毛骨悚然——聽著鐵鏈在地上拖動發出的嘩啦聲,尹正綱突然覺得自己身在地獄,而那些表情冷漠臉色蒼白的人們,就是地獄裏的冤魂。
老賀拉了拉尹正綱的衣袖,示意他向上看。
尹正綱抬頭,見雨霧彌漫之中,天空有些發青。
“什麼?”
“怨氣衝天啊!”賀老沉沉一歎。
帶著賀老四處轉了轉,尹正綱盡量不去看那些新客的臉,也不去看他們腳踝上拴著的鐵鏈,隻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做的事情上。
新客們對這一群不速之客的到來表現出非同一般的安靜和冷漠,這一點尹正綱能理解,畢竟沒人願意被別人參觀,尤其是在自己最不幸的時候,這雖然是一種自怨自艾心理,但他想,就算是自己處於這樣的環境中,隻怕也免不了自怨自艾。
漸漸地他開始試著和新客交談,但這些人總表現得很冷漠,即便偶爾回答一兩句話,也生硬得可以拿去砸礦石,尹正綱知道,並不是他們不願意交談,而是他們對陌生人的信任,實在是少得可憐。
“我們也是做工的,就在前麵的山穀裏。”雨聲很大,尹正綱不得不大聲說話:“咱們是一樣的。”
他俯身在一名碎礦的新客前,試圖表明自己的身份,但那名新客隻是看了他腳下一眼,翻了翻眼皮,沒有說話。他覺得很愕然,但當賀老指了指那新客腳踝上的鐵鏈,再指了指他的腳下後,他立刻明白過來。
“我們是老客。”他的話徒勞無功,這名新客連看都不看他了。
半天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下工的時候,尹正綱一行人逃命似的回到營地。
“吃不下飯了,吃不下飯了。”回到營房,馮寶就叫起來:“井下到處是屎,這些人怎麼隨地就拉呀!”
“喲,還嬌氣了,你他媽不是這麼過來的?”李大胖子斜著眼,語氣很是不屑。
馮寶突然竄起來,坐在床板上,眼睛瞅了瞅門外,壓低聲音道:“不瞞你們,我還真不是這麼過來的,打到南洋我就在金銀鋪子裏做學徒,說在礦上幹過,是騙他們的。”
“嘿你這小子……”李大胖子吼了一聲,又緊張地看了看外麵,把聲音降低,道:“你還真敢編。”
“這沒啥吧,什麼叫老客,在南洋呆老了的都叫老客。”馮寶癟著嘴道。
“哎喲,那咱們這營裏,怕隻有賀老才是老客了。”同屋一個工友打趣地笑起來。
“去去去,別拿我尋開心。”賀老磕著煙鍋道。
見他心情不好的樣子,大家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馮寶假咳一聲,道:“賀老,今天咱們看也看了,那邊的事情該怎麼弄,旭子那裏有沒有什麼章程?”
“他找小林子去了,等他回來再說。”
賀老話音剛落,尹正綱便推門而入。
“嗬嗬,真不經念叨。”一屋子人笑了起來。
“什麼不經念叨?”尹正綱走進屋子,把腳上那雙被水泡爛了的鞋子踢了出去,盤腿坐上床板,道:“今天看了新客那邊的情形,心裏頭大概有數了吧?”
“有數倒是有數,但到底該咋弄,還是你拿主意。”賀老砸吧著煙嘴,道。
“也沒啥主意不主意的,這事情其實好辦,礦上給了七天時間,其實兩三天就可以完事,關鍵是那些新客要配合,礦上倒是說不配合的就拿鞭子抽,但我還是想讓他們主動一些。”尹正綱想了想,便把剛才跟楊攀商量的結果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