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聲明一點,這本書的作者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不知道他的國籍、他的職業、他到底用哪種語言寫作,我隻知道他是名男性——到後來,你也會知道這一點。所以說,我和你的地位是平等的,我們處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我們都不了解這本書的作者。這本書裏包含了一些精致的小故事,或是真人真事,抑或是作者迫於生計編造的,但這不重要。我覺得我多年來一直渴望閱讀的、一直渴望尋求到的書,大概就是這本原本沒有標題和沒有作者姓名的書,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敢放下心去仔細閱讀書中的段落和詞句。隨著閱讀的深入,閱讀這本書的樂趣也漸漸顯現出來,而且書中的情感也在我心中逐漸擴散。雖然書中沒有提到任何有用的關鍵地名,也沒有描述各個故事發生時的季節,甚至沒有告訴讀者這些故事大致所處的年代,但我仍舊頗感興趣地把它讀完了,我覺得這很奇怪。不過,經過一個夜晚的沉思,我依靠我的想象總結出了作者寫這本小說集的意圖:這本書是在引導我們進入一個沒有名字、沒有確切年代、沒有框架、沒有背景,隻有私人情感的世界。
到了我該上大學的時候,我沒有繼續留在巴黎,而是選擇回到美國並在某所不知名大學裏念中文。我總是喜歡一切古老、悠久的東西,所以當初我選擇了學習中文。但當我學有所成、基本掌握了中文要領後,我失望地發現我沒有真正熱愛中文,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我不想當老師,我不想當翻譯。於是,我又去西北大學念了文學,期間在各個雜誌上發表一些文學評論,畢業後,我當了某雜誌社的編輯,繼續寫文學評論。我那時還頗為自豪地稱自己為“文學評論家”,並不知疲倦地研究文學,鑽研在歐·亨利、福樓拜、左拉等小說家的作品之中。
如此生活了一段時間,我再次失望了,我覺得文學研究依然不是我所熱愛的,我開始厭惡這種生活:整天圍著威廉·福克納、卡夫卡打轉,重複著枯燥的課題研究。很快我便辭了職,賦閑在家。幸運的是,在那段賦閑在家的悠閑日子裏,我終於找到了我的興趣所在。那是一個令人神清氣爽的清晨,我因為無聊打掃整個屋子的清潔,在雜物間裏發現了一本散發著難聞氣味的史威登堡的《靈界奇聞》。我如獲至寶似的把它抱在懷裏,顧不得灰塵把衣服弄髒。我沒有翻開書去讀它,隻是仔細打量它的封麵、背麵、紙張和裝幀,書的每頁紙上雖然都布滿了大小不一的黑塊,但是紙邊上像是雕刻上去的嵌著紅寶石的花邊仍然讓我傾心。它的模樣告訴我,它起碼有五六十歲的年紀了。當天,我第一次去了古董店,買了本九十多年前出版的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集,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錢。我開始收藏舊書了,每當看到那些在我書房裏日漸增多的舊書,我都會產生一種讓我很舒服的時空錯亂的感覺。我不一定要閱讀它們,我隻是單純地把它們擺在書架裏觀賞。母親對此很不理解,看著我整天沉醉在書架前,她還諷刺了我:“你怎麼不去看你的《聖經》呢?”於是,我聽取了她的建議,忍痛從書架裏挑選出了幾本舊書,順利把它們轉讓出去了,而且我還大賺了一筆。我漸漸發現了我的才能,我熱愛舊書,靠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我還能以最低的價格從收藏家和古董店老板手中把中意的舊書買過來,再將我藏書的一小部分以高價轉手。我漸漸富裕了起來,母親也不再抱怨了,每一天我都感到很快樂。隻是,活了大半輩子,我還沒有結婚,也沒有一個中意的姑娘,可是我卻不感到孤獨。
今年四月,我去塞拉利昂的弗裏敦參加一個收藏家的聚會,我從沒去過那裏。我在弗裏敦待了一周,在那兒我總是單獨行動,獨自感受著非洲風情、嗅著自由氣息,這是有原因的。讓我感到憤怒和好笑的是,這次收藏者的聚會搞得就像是一次集體相親,一些漂亮的金發女郎(我不知道她們是從哪來的)握著酒杯在酒店裏像模特一樣走來走去,尋找自己中意的男士;那些收藏家們呢?他們兩眼放光,與金發女郎談笑風生,還時不時與女士們共舞一曲。看到我在酒店裏的不知所措,他們嘲笑了我:“喂,服務員!快給這位窮酸、迂腐的文人兼收藏家先生來一本書,再上大學給他找位女教授!”我通過碧綠的生著天然白色條紋的大理石地麵的反射看到了我的茫然,我沒有與他們爭吵起來,而是默默地離開了酒店,在大街上閑逛。這些愚蠢、奢侈的“收藏家”根本沒搞明白收藏的真正目的,我賭氣地捶打路邊白色的鐵欄杆,我後悔來到弗裏敦參加這個所謂的收藏家的聚會。這是我在弗裏敦待的最後一個夜晚,天空中星星的閃爍很是黯淡,或許是被藍墨水般的夜幕遮蓋住了。我還是一個人在大街上閑逛,“收藏家”們還是在富麗堂皇的酒店裏和金發女郎們嬉戲打鬧,除了對他們的鄙夷,我倒還希望這個相親聚會能讓十幾對男女成事。我跑了起來,汽車尾氣、燒焦了的橡膠味、車輪與瀝青摩擦發出的吱呀聲響和不遠的矮小山穀吹出的風,居然讓我感到了熱帶雨林般的悶熱和潮濕。盡管如此,我還是這樣認為,與其和那些“收藏家”們待在一起,還不如在跑動的悶熱中讓我的頭發在潮濕的空氣中亂舞。自從我認清這次聚會的真麵目後,我就不再住在酒店裏,這讓我稍稍覺得舒服點。我跑回了有著低矮屋簷的住處,身上滲出了汗,當我準備打開門並迫不及待地想躺到床上時,一個年輕人用英語叫住了我。我知道塞拉利昂的官方語言也是英語,所以也沒感到奇怪。但是,當我回過頭看這個年輕人時,我卻吃了一驚。他一頭齊肩金發,有著幹淨的白皮膚、純淨的藍眼睛,留著一點胡須。他說自己是西班牙人,並從自己的行李箱裏拿出一本封麵什麼也沒有的、幾乎已經破損的書,他解釋說他身上沒錢了,這本書是他家族傳下來的,可能有七十多年的曆史,想把它賣給我。他對這本書一無所知,從書名、作者、年代到為什麼流入他的家族。我把書拿過來翻了翻,裏麵全是奇怪的文字,不是英文或拉丁或希臘字母,也不是漢字。封麵除了黑色什麼也沒有,已經破了一小塊,不過內容保存得還很完整,我也估計這本書差不多有七十多年的曆史。我又仔細地翻了翻,發現這本書連出版社的名字都沒標注上去,印刷數據也沒有,從頭到尾,隻有那些奇怪的文字和阿拉伯數字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