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嘴裏叨咕的是什麼東西,我自己的耳朵也沒留意。我的聽力,全都集中在辦公室外邊的走廊上了,我所聽到的,也隻能是走廊裏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又漸漸遠去。看來,走廊上的人是別的辦公室的人。我籲了口氣,伸手抹去頭上的冷汗,重又坐回到辦公桌前。
我辦公桌上東西不多,茶杯、剪刀、膠水瓶、墨水瓶、煙盒、打火機、煙灰碟以及稿紙、鋼筆和文件材料,都井井有條各就各位,放置在一張足有十個米毛厚的玻璃板的兩個寬邊和一個長邊上;在那張玻璃板的中心部位以及靠近我胸膛的這一個長邊上,是空空蕩蕩不著一物的。不,我這樣的說法不夠準確。我要說的是,在玻璃板的中心和靠近我胸膛的這一個長邊上,玻璃板的上邊的確沒什麼東西,但在玻璃板下邊,在綠色台呢的上邊,也就是在玻璃板和台呢中間,是有位妖嬈女郎在搔首弄姿的。當然那位女郎不是真人,隻是真人被印在了紙上。她身著欲蓋彌彰的三點式泳裝,側臥在風景秀麗的海邊沙灘,像有情有意似的衝我媚笑。在她身體四周,有十二個方格框框包圍著她,那些方格框框裏是數字和英文,把一年十二個月的每周每日都標示了出來。在她身體的中央,交錯著的大腿部位,一塊濕痕在玻璃板上發出亮光。那是從我嘴角流出的口水,是剛才流的。我這樣一說你也就想到了,剛才我睡覺並且做夢,就是趴在這位泳裝女郎健美的身上。
我順手撕下兩頁稿紙,把玻璃板上的口水使勁擦去,同時還捎帶著把整張玻璃板也擦拭一遍。玻璃板很涼,像導電那樣把涼意傳上了我的手指,又通過手指傳遍我全身。我不由得打了個大大的寒顫。看來,冬天在辦公室裏睡覺又多了條缺點,雖然睡的時候能睡出汗來,可睡完之後,會感到冷,容易感冒。而在家中的床上就不會這樣。比如在我家,我家的被子是一種檔次很高的鴨絨被,床上還鋪有電熱毯,其溫暖舒適是徹頭徹尾的。也許,一個人要想在辦公室過夜,還是通過待在照片上的方式更好一些,不論是不是和十二個月份的日曆印在一起都行。穿少了不會冷,穿多了也不會熱,最主要的是,也就不必因犯困而破壞工作紀律了。
我對玻璃板下邊的泳裝女郎心生羨慕,下意識地又去俯身看她,結果,這回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嘴臉。由於玻璃板剛剛被我擦拭一遍,加之有鋪在下邊的綠色台呢作為底襯,它居然就像鏡子一樣鋥明瓦亮,可以用來反光照影了。這時我看到,我的臉色比較憔悴,上下眼袋都有些浮腫,眼眶上就如同挨了一掌,有一抹淺淺的黑暈散布四周。我對我的扮相感到滿意,我基本上還像是一個通宵達旦不眠工作的人。我揉去腮上被胳膊壓出的紅道,又把眼角的眵目糊一點點摳出,用剛才我拿過的那份紅頭文件把辦公桌上的泳裝女郎整個蓋住,點了支煙,耐心地等與我同一辦公室的人前來上班。
我們辦公室的人與其他辦公室的人一樣,也應該八點上班,據我了解,其他機關也是如此。可我們辦公室裏第一個來上班的人出現在門口時,我看一下表,都八點十五了。我沒說什麼,隻衝他笑笑;他也衝我笑笑,但他同時還禮貌地衝我打了聲招呼。你來得早呀,他說。我說早……我知道他搞錯了,他忘了我是晚上上班,這個時間我應該下班。我說是早,我昨晚就來了。那個同事聽了我的話,也意識到是他搞錯了,他遞我支煙(我拒絕了,因為我正抽著),歉意地晃晃腦袋說你夜班哈。我說是夜班。他說太冷了,都零下二十度了。我說怪不得屋裏冷得都讓人坐不住,我還以為光是暖氣燒得不好呢。他說這麼冷的天你熬了一宿,辛苦了,趕緊回家睡覺去吧。我啊了一聲。其實除了冷點,我並沒覺得有多辛苦。我曾經悄悄做過一個統計,夜裏上班與白天上班相比,可以少說百分之九十七的話,少走百分之九十二的路,少接百分之八十六的電話,少看百分之七十一的文件,少寫百分之五十的材料,還可以在電腦裏玩遊戲(白天上班的人是不敢玩電腦遊戲的)。但我沒說我不辛苦,我“啊”完之後,隻說不急不急。本來我的“不急不急”隻是客套,並沒有為賴著不走找借口的意思。盡管我的確不急著回家,可通過前邊對於睡覺的討論,你也能看出我的態度,對辦公室我也並不留戀。可我發現,我的客套一脫口而出,同事的臉色就不正常了,他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偷偷覷我。剛才他一邊跟我寒暄客套,一邊正拿出他的電話本往電話前移步,可一聽我說“不急不急”,他就站住了,木然豎在他的辦公桌與牆角的電話桌之間,像是某出現代京戲中踩了彈簧地雷的誌願軍首長。那種當年被埋在朝鮮戰場上的美國彈簧地雷,據說是踩上不響,挪腳才響。我不知道同事偷覷我是什麼意思,但看到他忽然陷入踩了彈簧地雷的窘境之中,我還是趕忙掐滅煙頭,離開我的辦公桌,向辦公室門口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