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又聽到有人叫我,先是叫出我的名字,後說你過來一下。不用看人,我就聽得出來,叫我的聲音,是那個主管我所在部門工作的領導發出的聲音。我循聲望去,聲音發自有扇門劇烈地忽閃了一下的走廊那端。我看出來了,走廊那端,確實沒有廁所,那裏隻有領導開會用的小會議室。這能證明,剛才黑燈時,從我麵前消失了的女領導沒上廁所,而是又回到了小會議室(我見到她之前她一定也是從那裏出來的),去通知我的主管領導她看見我了。
可領導開會,讓我過去幹什麼?這樣的事情從未有過。
小會議室裏,站滿了領導(是會議結束後行將散場時的那種站法),在領導們的身前身後腦袋頂上,飄蕩著的煙霧如霾雲籠罩,連我這抽煙人都覺得發嗆。顯然,他們的會議已開了很久。
這就是一直上夜班的——具體主管我那部門工作的領導鄭重其事地向其他領導介紹我一句,然後小聲說你來這麼早,我正想往你家掛電話呢。我沒來得及問我的主管領導要往我家掛電話有什麼事,就見那些其他的領導聽說是我,紛紛對我道起了辛苦來啦認識了挺好吧什麼的。那些在我麵前的領導我大部分眼熟,隻有個別的看著麵生。但不管眼熟的還是麵生的,他們對我如此熱情,讓我感到受寵若驚,我連說不辛苦應該的工作第一愛單位如家……一個主要領導上前與我握手,同時打斷了我的表態。是這樣的小——啊哈同誌(他沒記住我姓什麼),夜班工作是個重要工作,以前我們重視得不夠……可我把主要領導的話理解錯了,我以為他是要說對我關心不夠,就插話說,挺重視挺重視,我很滿意毫無怨言。主要領導不高興了,瞪了具體主管我那部門工作的領導一眼。我的主管領導忙推我一把,險些沒把我推到主要領導懷裏去。你別插話!他不滿地說。我閉嚴了嘴巴,隻看主要領導的嘴巴開合。主要領導的牙齒又黑又大,上下唇則過短過緊,也許不說話時還好一些,一說話,他的嘴唇上下翻開,充滿他口腔的就全是黑牙了。我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參差的牙齒,但我卻避不開他吐在我臉上的唾沫星子。這樣,由於我把精力全放在躲閃主要領導的唾沫星子上了(寧可讓其粘在我臉上,也不能讓其射進我口唇),因此並沒聽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後來領導們就紛紛離開小會議室了,我也跟著他們往外走。那兩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清掃女工在小會議室門口與我交臂而過,對我也說走好慢走。平常她們不搭理我,這會肯定是誤以為我新近提升了,才也對我獻上了媚笑(她們很年輕)。可我沒理睬她們。倒不是我狹隘記仇,主要是我看前邊的領導們對她們的媚笑都無動於衷,我怕我要是有動於衷了,會壞了規矩。這樣離開小會議室的我就也像領導們一樣,始終大搖大擺目不斜視,直到走到樓梯口了,領導們已經矮下身體往樓下下了,我和他們才分道揚鑣。我是高起身體往樓上爬的。你知道的,去我的辦公室,還得再爬兩層樓梯,它在五樓。可我剛往樓梯上上了兩級,正猶豫著該不該與下樓的領導們道聲再見時(我擔心他們也像對待清掃女工那樣對我的道別無動於衷),我的主管領導看出了我的意圖(不是要道別的意圖,而是回辦公室的意圖),他順嘴問我,你還上去?我急忙停腳把身體靠近樓梯欄杆,謙遜地說,也快到點了,我得提前到辦公室做些準備工作,就不送你們了。主管領導說,誰用你送了,然後下兩級台階,又站住,問我,你沒聽明白?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又盯著我的眼睛等我回答,使我沒法含糊其辭,我隻能問,聽明白什麼?他不高興了,嗨,你這人呀,他說,不是領導(指主要領導)親自跟你說了嗎,以後你就不上夜班了。這回主管領導的話我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什麼?我驚得險些沒滾下樓梯,我不上夜班了?那,我結結巴巴地問,那夜班誰上呀?主管領導不耐煩地說,從今天開始,由領導們輪流上夜班。說罷他甩手朝樓下走去。我三步兩步追上了他(從通往四樓的樓梯上下到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可,可我怎麼辦呢?在主管領導身邊,我脫口又問。你白天上班唄,主管領導撇了下嘴,看你緊張的,又沒讓你下崗。我有點急了,可我不上夜班,我說,那我夜裏上哪去呢?主管領導說,這不廢話嘛,夜裏回家唄。說完他再次把我扔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