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那是小鐵的聲音對不對。英英最終在蘇木的臉上找到了答案。蘇木,告訴我他現在到哪了。我們都很懷念他,要不要寫信去問候他。
我不知道他具體的地址。也或者等寄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英英,小鐵他有自己的生活軌跡,他好像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可是我們並沒有辦法去阻擋他,有時候他是如此地令人內心不安。英英,我們要做的隻有等待。蘇木像小時候那樣把臉仰向天空,他現在總是莫名其妙地擔心,卻不知道到底在擔心什麼。
也許有一天,小鐵或英英頭頂上的那一小片天空,會不會像麥地裏的秸稈一樣,沒有支撐地坍塌下來,然後讓人措手不及地焚燒成一片廢墟。我們在廢墟中長大,長大的時候我們沒有忘記要步步為營地走出它,誰也不會去想我們最終是否要重歸於它。
蘇木看見英英整天悶悶不樂地一個人到處遊走,像是被一陣輪回的風卷來卷去。有時候蘇木會故意走到她對麵,滿腹躊躇地告訴她,小鐵在路上碰見一個好心的大媽,大媽給小鐵做了一頓很豐盛的飯菜,小鐵因此身上長出了整整兩斤多脂肪。英英看見蘇木那異常認真的表情,心裏就七上八下地翻騰個不止。她在想,蘇木和小鐵,有時候如此地相像,更多時候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善意地對蘇木笑了笑,然後悄無聲息地走開。蘇木想,也許一切在她眼中都變淡了,還有什麼比小鐵的遠離不歸更重要的呢。她愛他,可是那樣的愛不是一個孩子所能承載的,她早就應該明白,而她卻依然執迷不悟。
有時候,認認真真地去愛另一個人,真的可以讓一個人變得更傻。當那個人遠離你的時候,是否就意味著等待是惟一遵從的抉擇。
而她卻不知道,她的等待究竟要多少個時日。很多時候她也會去想,她到底在等待什麼呢,是等他重新回到她身邊,還是等一場本就虛無的幻覺。想到這些,她就隱隱地難過了。愛不給她一點喘息的奢望,她小心翼翼地背負著它,不怕天塌下來,不怕一個人傷痕累累地窒息。
老師把英英叫到跟前,告訴她下個周末的月考很重要,希望她不要怠慢。他好像注意到了課堂上英英的心不在焉。英英茫然四顧的眼神,像極了樹林深處的大霧彌漫。老師漸漸遠去的背影,瞬間在她眼中濃縮成一點,然後又慢慢地擴散開來,最終模糊成一片。她在想,她終於要將高考和大學遺忘,將眼前的一切遺忘,最終一個人沒有任何束縛地上路,即使泥濘和荊棘遍布滿地。
蘇木在收到小鐵明信片的時候,天氣逐漸逐漸地悶熱起來,有時候走到安靜的一片樹蔭下,能隱約地聽見斷斷續續的蟬鳴。蘇木想,這是夏天才有的聲音,夏天已經不知不覺地蟄伏進每一個人的神經末梢處,然後趁每個人嬉笑怒罵或沉睡不醒的時候,千軍萬馬地洶湧過來。那個時候才是我們無處可遁的時候,甚至渾身鮮血淋漓地顫栗,而更多的是躲在麵具後麵隱藏或努力地偽裝自己。
我們都是一群害怕受到傷害的人。我們總是不斷地失去,然後又失而複得地笑逐顏開,然後再一次失去,如此這般循環往複,最終將各自的麵部表情麻木和僵化成一種象征性的符號,隻會冬暖夏涼地跟著氛圍去附和。
這是不是長大的後果呢。蘇木以前從沒有想到這些。小鐵和英英都不可避免地長大了,我是不是也要背負起一些東西,然後轟轟烈烈跑到眾人的眼皮底下,或者安安靜靜地躲在明媚的角落裏,專心而認真地思考,一邊思考一邊成長。
蘇木把小鐵寄過來的明信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一個新的發現,蘇木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竊喜不已。畫麵中央是一朵花,花下的水很安靜,可是蘇木卻聽出了它流動時發出的聲響。小鐵在水的旁邊寫著一行細小的文字,蘇木,它很寂寞,我聽出來了。蘇木一度對著那朵花發呆走神,以致上課的老師差點走下講台去到蘇木的旁邊,最終隻是口頭警告了一次。
他一直在想,那朵生在寂寞水聲上的花,它的姿勢到底是枯萎的前奏,還是盛放的跡象。
蘇木,這次碰見一個叫許鵬的年輕人,聽他講了他已湮滅的愛情,還聽到了他那木吉他在春末夏初的歌吟。問候英英。
小鐵的字跡很隨意,有時候甚至模糊不清。蘇木猜想到他蹲在喧鬧擁擠的路邊,伏在肮髒昏暗的小旅館的床頭,或是盤腿坐在一片霓虹閃爍的台階上,用一種虔誠而認真的表情來書寫和記錄它,然後穿過人潮湧動的街頭,匆忙而小心地把它投進不遠處的墨綠色郵筒中。最後拍了拍褲管處無意間濺過來的細密塵埃,抬起頭茫然四顧了幾秒鍾,決定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也許那一瞬間他決定的不是繼續上路,而是在某個地方停下來看一看沿途的風景。
蘇木從郵戳上得知,小鐵這次停在一個南方小城裏,也許比桂林的那次時間要長,卻不知道到底是多長時間。走在路上的人,最容易遺忘的就是時間。
他們或她們,也最容易被時間遺忘。
以及那些互相攙扶的行走,互相擁抱的遺忘。
有些事情本身我們無法控製,隻好控製自己,蘇木覺得這句話如此熟悉。去年的這個時候,或者更早或者更晚的時候,一個女生說,天冷了,我們都戀愛吧。
蘇木步履匆匆地走在這個城市的中央,身旁有洶湧的人流和車流不可開交地糾結,這樣的糾結頓時產生一種無法令人抗拒的力量,蘇木覺得自己有必要安靜一陣。體內與體外兩種力量相互對峙的暈眩,已經開始讓蘇木的思維縹緲,並逐漸頭疼欲裂。
蟄伏在路兩邊方向截然相反的噪音,突然像兩列搖滾樂隊一樣麵對麵地演奏起來。蘇木想起了在學校的宿舍裏,有一次和許鵬各自述說起了城市中的那些地下搖滾。
那些暗無天日的,在希望和絕望邊緣有意無意遊走的搖滾樂,會毫無征兆地調戲每個年輕或者曾經年輕的中樞神經。
不是特別喜歡搖滾,尤其那種死亡和重金屬的。喜歡的是純粹一點的音樂。
可是有人會說,這搖滾還不夠純粹嗎。
它們夠粹不夠純,所以習慣於蟄伏在地下,真的是暗無天日了。
也不喜歡任何一種激烈地對抗生活乃至生命的方式。因為我覺得,這樣的對抗本身就是脆弱的,接近虛無的。但也不是讓自己去屈服。生活本身便不是屈從和歇斯底裏的單項選擇。在軌跡之上,邊緣之外,適應和兜轉才是最需要懂得的。
也許這便是那些搖滾音樂,善於歌吟一無所有的本質內涵。
蘇木走到一家公司門前的水泥台階上,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安靜,蘇木想,此刻我要的隻是安靜,討厭任何洶湧如搖滾的聲響。蘇木默默地低下頭,雙臂盡可能地向前方舒展,類似一種飛翔的動物。
蘇木看見群山,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木,還有整齊的房屋,屋頂都粉刷成統一的藍色,是接近天空的顏色。蘇木想,我們本來是有兩個天空的,一個在頭頂上,一個在腳底下,在上麵的人忘不掉下麵,在下麵的人則急於上去。
而蘇木,則一直在中間,在上麵和下麵的人之間,無所適從。
這時候有個女孩子從公司裏走出來,經過蘇木身旁時無意地瞟了蘇木一眼。女孩和蘇木差不多大的年齡,女孩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奇異濃烈的香味幾乎讓蘇木窒息過去。
蘇木看見女孩腳上高得誇張的高跟鞋,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鞋下麵那兩根尖細的塑料柱子上,蘇木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搖搖欲墜這個詞。還有短得差點沒蓋住屁股的裙子,以及扭曲暗紅色的長頭發。
而最吸引蘇木的是繞過女孩雙肩的那兩根透明的帶子。蘇木記得以前在學校的小宿舍裏,就這個問題和許鵬多次交換了各自的看法。
蘇木說,這像是陝西涼皮。
許鵬隨即否定,說這是為了擺脫牛頓的萬有引力而隨身攜帶的包二奶之工具。然後一臉茫然地總結道,反正絕對不是內存條。
蘇木的目光在女孩肩上的那兩根透明帶子上定格,思緒卻飄洋過海地來到另一個人身邊,是關於另一些人的,無法遺忘和未及遺忘的。蘇木想,如今它們隻是遙遠。
英英再次決定回到小城裏小鐵身邊的時候,懷抱中的孩子已經開始笑靨如花了。
英英不顧家人的反對,抱著孩子擠上南下的綠皮火車,這種通常為了方便農民工外出務工而特意臨時增加班次的列車,裏麵熱浪一樣的空氣在夏天還未結束的時候,會翻天覆地地蓋過每個人的頭頂。英英和她懷抱中的孩子也不例外。
旅途將近一半的時候,英英終於嘔吐了。
英英把臉在貼在玻璃窗上,窗外有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努力地朝這邊揮手。英英把手舉起來,一直舉過頭頂,微笑此起彼伏。
英英一天中很少像其他人那樣閉上眼睛沉睡過去。懷抱裏的孩子仿佛知道要去爸爸那裏一樣,淘氣地揮舞著四肢,甚至會拍打英英的胸口。
列車在英英的期盼和等待裏款款而行。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後,列車終於在英英心中曾無數次默念過的那個南方小城裏穩穩當當地停下來。
英英擠下火車的時候,一股劇烈的嘔吐感從心底迅速翻湧上來。英英一隻手扶著身旁的那根水泥柱子,另一隻手牢牢地抱住懷抱裏的孩子,這麼長時間的旅行加上照顧了一路的孩子,已經讓她疲憊不堪。
然而能如期來到這裏,她的心底終究是歡喜的。
南方小城和幾年前的那個時候相比,依然沒有特別明顯或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變化。英英隻是覺得這裏的天空更加灰沉了,空氣也好像更加混濁了。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裏有小鐵以及小鐵的生活。
英英的手裏攥著幾年前小鐵寫給她的住址,掌心沁出的汗液幾乎讓紙張上麵的字跡模糊不清。
英英很清楚地記得,小鐵把他租住的小屋地址認真詳細地寫下來並放在她手裏,然後又幫她握緊的景象。那個時候小鐵說,英英,我一生的愛都拴在這上麵了,你不要弄丟它,你可隨時來找我。
英英輾轉來到小鐵租住的那個小屋前。英英並沒有急著去敲門,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頭發,長途跋涉的辛勞被撲麵而來的幸福和喜悅驅趕得幾乎無影無蹤了。
英英將懷中的孩子向上托了托,然後在他臉蛋上親了一下,輕聲說,寶寶,我們來看爸爸了。
接著英英開始敲小屋的門。過了好一陣子,裏麵終於有人應了一聲誰呀,是個尖細甚至笨拙的女人的聲音。英英的心頓時涼了一截。
門終於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子。女子的打扮很隨意,白底的碎花睡衣加上一雙普通的男式塑料拖鞋。頭發淩亂而蓬鬆地耷拉向一側,眼神迷離瞳孔飄忽,像是在睡眠中受了過度驚嚇而致精神失常了一樣。
你找誰。女人的語氣明顯生硬了起來,有一種不耐煩的抵觸情緒正隨著她嘴角的弧度分裂出來。
請問小鐵在這裏嗎。英英詢問的時候把頭別向一側,這個額外的舉動讓她看起來幼稚得匪夷所思。
什麼小鐵大鐵,我不知道。女人說著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英英怔在原地幾秒鍾。木質門框有細微的晃動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像一個旋渦的中心在不斷地製造漣漪。那樣的漩渦是一粒沙掉在一滴水上生出的,微弱,沒有掙紮,甚至若有若無。
英英再次敲起了門,這次敲門的力量比上次擴大了好幾倍。
你到底想幹什麼。女人實在忍受不了英英的胡攪蠻纏,拉開門就劈頭蓋臉地厲聲問起來。
我找小鐵。
我說過我不認識什麼小鐵,你去別處問吧。木質門框再次晃動起來,牆麵上有石灰碎屑掉落下來,像碎裂一地的悲傷四處逃散。
英英把頭轉過去,窗戶前方的那棵老槐樹好像比幾年前更滄桑了些,可是枝葉依然茂盛得一如當初。
英英走在南方小城的大街上,耳邊響起了遙遠而動聽的歌謠。
那年夏天長滿了泡泡,那年泡泡開滿了花朵。那年我們在花朵裏開始相愛。
小鐵,我是英英,我是你的英英。你現在到了哪裏,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就跑了那麼遠。
走了沒。許久後小屋裏響起了一個嘶啞的男人的聲音。
女人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後,輕輕地把門拉開一道細小的縫,女人的目光朝那道縫外飄忽不定地遊移。
走了。
男人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剛鬆開一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男人靠在牆上的身體開始向下滑,癱軟而緩慢。
男人閉上眼睛,記憶像瘋長的野草一樣四處泛濫。男人看見許多麵孔從他眼前打馬而過,那些麵孔遠去後又從原路返回來,並一步一步地逼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