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長滿了泡泡,那年泡泡開滿了花朵。那年我們在花朵裏開始相愛。
小鐵,我是英英,我是你的英英。你現在到了哪裏,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就跑了那麼遠。
走了沒。許久後小屋裏響起了一個嘶啞的男人的聲音。
女人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後,輕輕地把門拉開一道細小的縫,女人的目光朝那道縫外飄忽不定地遊移。
走了。
男人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剛鬆開一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男人靠在牆上的身體開始向下滑,癱軟而緩慢。
男人閉上眼睛,記憶像瘋長的野草一樣四處泛濫。男人看見許多麵孔從他眼前打馬而過,那些麵孔遠去後又從原路返回來,並一步一步地逼近他。
男人撒腿就跑,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兔子。他不想被任何麵孔帶走,他覺得他有必要被許多陌生的東西代替,代替他,還有他們。
小鐵,怎麼了。女人走到男人麵前,身體前傾成一個蓄勢待發的弧度。女人把手伸到男人的額前。
男人打開女人的手。男人的身體一直向下滑,直到屁股抵達地麵為止。
女人叫男人小鐵。女人比男人大了十多歲。
小鐵在那年英英走後,生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比如他一直租住在當年的那個小屋裏。小屋的主人隻是把當初的旅館改觀了一下,然後以低廉的價格出租給小鐵。
也或者說生活讓小鐵被迫作出了改變,比如這個陰暗潮濕的小屋,裏麵多出了一個中年女人的氣息。
女人是小屋的主人,女人在這一片擁有很多個這樣破敗的小屋,她把它們中的一部分以相同的價格出租給城市裏的低收入群體。女人一直單身,像她這樣收入可觀身段嫵媚的單身多少讓人費解。
小鐵把頭轉向女人,說,紫姨,晚飯我不回來吃了。
你要去哪裏,晚上你還要幹活。
活明天我補上,今晚我不回來了。小鐵從地上站起來,長時間的蹲坐讓他腿腳近乎麻木。
小鐵來到大街上,下午的陽光像刀片一樣劃過小鐵的皮膚。小鐵想,我如今是這樣快樂了。
街上有兩條狗在打架,還有一群人在圍觀。小鐵想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在津津有味地看兩隻動物在嘶咬。汗水從每個人的體內滲透出來,在暴烈的陽光下很快蒸發結晶,於是很多人的體表都覆蓋了一層細密的鹽。
鹽在夏季裏讓人更容易幹渴,甚至煩躁。
小鐵從口袋裏拿出一支煙點燃了。煙霧在陽光下像虛無縹緲的靈魂一樣升騰,蔓延,分崩離析。
哥們,借個火。一個著裝怪異的光頭青年湊過來,青年脖子上的刺青在陽光下有著張牙舞爪的光芒。
小鐵怔了怔,把打火機遞給了他。青年點燃了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接著慢悠悠地吐出了一連串的煙圈。
哥們,你是外地人吧,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小鐵沒有吭聲,他把目光朝向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有無數個明媚的角落,那些角落裏陽光在肆無忌憚地追逐和嬉戲。
你他媽的聽見沒有,老子問你是不是外地人呢。青年將吸了半截的香煙扔到地上,摸了一下光頭後開始惡語中傷。
小鐵回過頭來,眼神空洞而迷茫,他還在思量要去哪裏才能找到英英和她懷中的孩子。他已經開始為自己在小屋裏的躲避感到懊悔與自責。
青年憤恨地走過來,一拳砸在小鐵的臉上,小鐵還來不及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一個趔趄向後仰去。小鐵沒有倒下去,他站穩了準備還擊。
不遠處一群裝扮奇異的青年全都湧了過來,他們的拳腳像雨點一樣落在小鐵的身上,小鐵的反抗如此委婉甚至無力。小鐵終於倒了下去,更密集的拳腳落在他的頭上,臉上,胸膛。
小鐵倒下去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可是他異常清晰地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曾無數次穿梭在小鐵的夢裏,也曾無數次將小鐵從夢裏喚醒。小鐵,我是英英。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小鐵疲憊地閉上眼。他紋絲不動地躺在大街上的場景,像極了一條被潮水衝上岸的魚,那條魚有著可以蟄傷自己的棱角,卻對著沙灘的傷害無動於衷。
無數的人群聚集過來,小鐵安靜地躺在人群的中央,落在身上的拳腳逐漸稀少起來。那群青年開始迅速地散去,並有節奏地逃離。圍觀的人群像受到命令一樣,自覺地讓出一條可以通向任何方向的道來。
人群中開始議論紛紛,甚至指手畫腳。小鐵睡在夏天絢爛的陽光下,身上長滿了深淺不一的花朵,花朵各自盛放成一個個巨大的波瀾。
那年的陽光將任何一種花朵著色,那年的花朵開始遺忘起每一段波瀾。
這樣的案件,在這個灰蒙蒙的南方小城裏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姍姍來遲的警察一邊張羅著現場一邊自言自語道。
我們已經沒有額外的力量去阻止它們的爆發。那個微微發福的中年民警,對著趕來采訪的新聞記者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他的發言像一堆空氣在遭遇當頭棒喝。
小鐵倒在大街中央的景象,在小城的媒體上不止一次地出現。有許多不留姓名的好心人紛紛解囊相助。
紫姨的出現,解決了小鐵幾乎全部的醫療費用。然而小鐵卻很難恢複到出事前的樣子,小鐵頭部的嚴重損傷很可能留下讓人意想不到的後遺症。
紫姨這時候幾乎是嚇壞了。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她一個勁地述說自己的恐慌。
英英買好了回去的火車票,下午三點就要出發離開這裏。這一次的空手而歸快讓她感到絕望,小鐵並沒有如期出現在她的麵前,這意味著她所有的打算就要付之一炬了。
英英知道,那些小小的關於幸福的盤算,是生活在她心中樹立的美好。這樣的美好頑固,卻始終堅持不懈。
書上說用愛可以尋找到許多曾經遺失的東西,甚至信仰,甚至愛本身。可是英英沒能找到小鐵,英英開始懷疑自己,懷疑她的尋找裏究竟有沒有蘊藏著足夠的可以包裹得住小鐵的愛。
英英是在候車廳裏小販兜售的報紙上看到小鐵那張照片的。照片裏小鐵麵無表情地躺在大街上,那樣的麵無表情甚至呈現給英英一種前所未有的安詳,這使得小鐵看上去不像是在一場爭鬥中倒下去的。
至少有一瞬間,英英在那張印刷粗糙的小城晚報上,感受到了某種死亡的氣息。英英想,上天讓我再次找到你,可你卻始終沒有跟我一起走,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睡著了。
英英跨進小鐵所在的那個病房時,懷中的孩子哇的一聲啼哭起來。英英看見小鐵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旁邊的電子儀器屏幕上有著高低起伏的曲線在行走,相交,平行,或者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