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在我的豔情史上,與我相好的女人又移情別戀,郭豐並非一個特例。在我與郭豐來往的以前和以後,正像我不能忠實女人一樣,也常麵對女人的不貞。可特殊的是,別的女人離我而去後,我隨即就會將其忘掉,不去感受到任何悲傷,因此也不會產生怨恨;隻有郭豐背叛我時,我心中才如同被刻了道暗傷,那種真切的疼痛,無以緩解無法根除,始終像定期發作的毒癮那樣折磨著我。而更特殊的是,我與郭豐分手之後,不論怎麼想忘掉她也不可能,每憶及她,還會把她的背叛也看成她魅力的一個部分,使那暗傷的疼痛,與我心中柔軟的感情融為一休,共同成為了我呼吸的空氣和果腹的食物。
神秘的電話
我以前寫的那些小說,有好幾個以電話開頭。某一天,某一刻,某一情境下,一個電話唐突而至,蹊蹺地或自然地,就把一地與另一地或一人與另一人聯係了起來,一段故事便由此生成。事實上,這樣開始我的小說,不是我圖省事討輕巧走捷徑,厚著臉皮拿熟套子哄騙讀者;我小說的開頭偶有雷同,實屬事出有因。在我們的生活中,電話扮演的角色已越來越重要,無數的故事,確實就發端於這一神奇的信息傳輸工具,沒了它,我們必將丟失許多快樂和憂傷。因此,盡管現在城市裏的電話已普及到了泛濫的程度,可對每一次電話鈴聲的驟然響起,我依然會懷有強烈的好奇與深深的敬畏。我不知道,誰又能對它充耳不聞呢?
我這篇小說仍以電話開頭,我得說,這不僅僅是事出有因,簡直就是事出無奈了。簡單說吧,這篇小說並不像我以往的小說那樣,源於虛構,或源於真假莫辨的社會新聞及傳說演義;這篇小說那種絕不允許我妄加篡改隨意編造的真實屬性,使我隻能對它如實記錄。
這個故事,確實起始於一個神秘的電話,這一點,林建法能夠做我的證人。林建法不是我設置的小說人物,他和這篇小說中提及的所有名字一樣,在戶籍部門都有案可查。林建法是我同事,多年裏,一直與我耗在同一間辦公室裏挨磨時光。如果有讀者喜歡索隱考證,我可以提供他的家庭住址、身份證號碼和標準照片,以此對這篇小說的真實性加以旁證,並且,以此也能進一步強化這篇小說以電話開頭雖屬俗套但仍然具有的不可變通性。
還說電話。
那天坐在辦公室裏,林建法用電話掛了個傳呼,他幾乎是剛放下話筒,電話鈴就響了起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自言自語,這傳呼回得也太快了。但他錯了,沒有傳呼能回得這麼快,他接的電話,是找我的。他遞給我話筒時,麵露壞笑,輕聲告訴我是個女的。我一聽是女的,就沒先把話筒湊到耳旁,而是對他說,你用手機再掛遍傳呼吧。我的意思是,雖然正常情況下,在電話裏我與人交談都言簡意賅,但與個別女人通話時,我偶爾卻會纏纏綿綿。每人都有自己的特例嘛。這一點林建法也很清楚。所以,他把話筒一遞給我,就伸手入兜去掏手機了。
電話裏邊傳出來的,的確是女聲,但不是我熟悉的、平素也樂於與我纏纏綿綿的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屬於一個陌生的女人。果然,她的話隨之證實了這點。你是刁鬥嗎?你是寫小說的刁鬥嗎?你是認識郭豐的那個刁鬥嗎?
當然了,她的問話,不像我上邊記錄的那樣,步步緊逼,連珠炮一樣。不,她的問話遲遲疑疑,畏畏縮縮,像行將幹涸的山澗溪流,斷斷續續地艱難滲出。她聲音挺柔和,也沒沈陽土味,但由於比較低啞,有些怯懦,讓我猜不出她是個二十歲的姑娘還是三十歲的少婦,甚至,是四十歲還是五十歲我都吃不太準,她的聲音適用於所有年齡段的女性。在說話時,似乎她嘴唇與送話器間也距離過大,加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字斟句酌,而且顯然的,有時她對自己講述的事情也的確判斷不準、認識不清、領悟不透,所以,她給我的感覺甚是奇怪。怎麼說呢,仿佛她亦真亦幻,似有若無,與生成電話的電波有著同一屬性。我們的通話繁複雜遝,持續了有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後,放下電話,我隻覺得懵懵懂懂,神誌恍惚,好像我自己都虛實難測了。你怎麼了?林建法關心地問我,這時他早在手機裏說完話了。我?我怎麼了?我神經質地問。你臉都白了,他說,失戀了?他開了句玩笑。是林建法的玩笑讓我恢複了正常。我又不戀,怎麼會失,我嬉皮笑臉地說。
我坐回辦公桌前想那個電話,還有那個我在與之通了二十分鍾話後仍對其一無所知的女人。噢,也不能說我對她一無所知,至少,她聲稱是郭豐的朋友,我從她那裏得到的信息是,一年前的11月18號,郭豐死了,死於自焚。
死者與我
我接到那個傳遞郭豐死訊的電話,是2000年10月27號,星期五,距去年11月18號,就是郭豐的死期,差三周滿一年。電話裏的女人以為我對郭豐之死早有了解,想從我這裏打聽點背景情況,可聽說這事對我還是新聞,顯得很遺憾。我也遺憾,但我不知道,我是否該慶幸郭豐的死訊遲到了一年。時間這東西有種魔力,能夠稀釋情感的濃度。若郭豐死去的第二天我就得到了消息,甚至還見了她的遺體,參與了對她後事的處理,那麼,作為一個一直把郭豐視為親人的人,我想不好我會如何痛心。可現在時過境遷了,尤其是在此之前的短短一年裏,我已經曆了兩起親人之歿,這樣,對於郭豐的離去,我更多的便已是了然,而不是傷悲。
死亡以前與我距離較遠,與我建立的聯係也如同君子之交,水一般平淡,讓我對它的認識比較模糊。可這一年裏,它向我靠攏的速度卻大大加快,像百米衝刺,仿佛是在提醒我什麼。十個月前,1月5號,我爸爸死在急救中心,疾病奪走了他的生命;四個月前,7月9號,我的一個孫姓好友死於沈撫高速公路,車禍讓他拋下了紅紅火火的生意;現在,我又知道了一年以前,郭豐燒死在了自家床上。想來,人類死亡的全部途徑,也不外乎就是這些:疾病方式,事故方式,人為方式;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它們為什麼要趕在一起,腳前腳後地上演給我看。是的,這三個人之外的無數的人,早就把死亡這幕壓軸大戲演得花樣翻新了,但由於他們並未被我看成親人,即使他們是我的親戚、我的同事、我泛泛的友人,我對他們的表演也視若無睹。可上邊我提到的三個死者,卻要另當別論,因為至少在我心中,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他們的死去,不僅會攪得我五髒翻動,而且能使我聯想到自己。我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不能讓我聯想到自己的人或事,就等於沒有。
這裏我需要岔開一句,解釋一下我那“親人”的概念。我說我爸是我親人,這誰都理解無須說明;我說我的孫姓好友是我親人,這也可以通過情同手足之類的想像去生硬攀附,不致產生太大的歧義;可我說郭豐是我親人,恐怕有人要不以為然了:把一個豔情史上曇花一現的女伴稱為親人,言重了吧?是的,讀過後文你會知道,在我和郭豐相識後漫長的十多年裏,我們來往的時間加在一塊,也不足兩年。她不是我妻子,她也不承認是我情人,她在定義我倆的關係時,隻使用“性夥伴”這樣一個略帶貶意的謔稱,我似乎沒必要對她念念不忘,把她稱作親人,按照貞婦烈女的形象來打扮自己。但請容我對此做些說明。在我這裏,“親人”一詞所涵蓋的內容,不僅指它包括的血緣成分,更指它帶給我的那麼種感覺。一個人能讓我產生親人的感覺,就意味著他(她)已化成我身體的一部分了,而他(她)既不一定非要像我和爸爸那樣有血緣關係,也不一定非要像我和孫姓好友那樣能長此以往地相知相近。一個人,隻要他(她)能喚起我心中那種柔軟的感情:思念、惦記、牽掛、依戀、相處時無私的珍愛、分別後由衷的祝福,並且這種柔軟的感情能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段裏經過時間的淘洗而不變形褪色,那麼,這種柔軟感情的喚醒者,便是我心中的至愛親人。可以補充說明的是,排除那種一時衝動的即時感情,能讓我看成親人的人並不很多。我計算過,在我四十年的人際交往史裏,能進入我親人名單的,不管有無血緣關係,全加在一塊也不超過十人。我是把郭豐看成這十分之一的。事實上,我並不很吃得準郭豐怎麼看我,但在我看來,別人怎麼看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麼看待別人,也就是說,別人是否能喚醒我心中那種柔軟的感情。能喚醒的,我把他(她)看成親人;喚醒不了的,哪怕他(她)已把我當成了親人,對不起,我也不能把他(她)納入我的親人名單。並且,我親人名單上的人數隻能不斷減少,增加的可能性已幾乎沒有。
三個階段
張傑的電視製作中心,在誕生伊始,就起了一個唬人的名字。叫什麼我就不必細說了,反正在今天的沈陽,已大名鼎鼎,都發展成一個實體企業了。可1987年,我第一次應邀去她中心時,她連隻待客的水杯都拿不出來。“我老弟怎麼講究上了,走這麼兩步就渴了,用我的喝吧。”張傑年齡略大於我,當話劇演員時,認識了一個省內要員,自己成立電視製作中心後,至少是最初那幾年吧,她的工作就是拿著那個省內要員的批條加上她的姿色,去訛詐有錢人,給有錢人的單位或個人拍八到二十分鍾長度不等的電視宣傳片,索要數千到數萬元不等的拍攝費,然後再通過關係和錢和姿色,把那些爛片子送到電視台的相應專題欄目中播出。她的中心開始運作時,隻有她和她弟弟兩個員工,她的工作方式是,幹什麼活時雇什麼人,用什麼設備時借什麼家什。我去她那裏,是她求我幫她采訪一家鍋爐廠並寫出解說詞,她好按解說詞去拍片子。那個片子,就是後來在電視專題欄目“企業之星”裏播出過的《爐火紅 丹心赤》。可惜的是,她許給我的三百塊采訪費撰稿費,至今沒影。她很清楚男人的弱點。鑒於我也是男人,她就用對付男人的慣用伎倆來對付我。哉等等吧,這陣我手頭實在太緊。我一要錢,她就耍賴。要不,睡一回行不?我的沒出息也就在這裏,口水立刻就流了出來,經過一番嬉皮笑臉的討價還價,和她簽下了睡三回的口頭合同。你呀,一回一百頂天了。其實我有數,按當時的行情,按張傑的價位,拿三百塊錢睡她一回絕不算虧,要知道,她可是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演過A角朱麗葉的名人呀,還是首屆東北三省“德藝雙馨獎”的獲得者呢。可張傑沒有名人的架子:那行,睡三回。但說是說做是做,她隻讓我睡了一回,剩下的兩回就不兌現了。我和郭豐,就是寫《爐火紅 丹心赤》時,在張傑那裏認識的。
那時候,郭豐在東北師範學院讀完了大二,剛放暑假,登門自薦給張傑打工。張傑也真敢大膽起用新人,除了第一次采訪鍋爐廠是讓我帶郭豐,再以後,郭豐就成她的生力軍了,一個假期,她共讓郭豐采訪過十一家企業,寫了九篇解說詞。
雖然我也沒掙到錢,可我掙到了工作經驗。打工結束後,郭豐這樣對我說。
是的,郭豐不僅在張傑那裏掙到了所謂的工作經驗,還在我這裏掙到了生活經驗——性生活經驗。我們一塊連采帶寫地忙了兩天,第三天晚上,她下班後,就依我的意見沒回學校,而是住進了我的家裏。那期間,正好我未婚妻去英國公幹。我們同住了一個多月,學校開學時,我倆已經依依不舍。我不是處女了……郭豐說,她這樣一說我特別不安。學校一開學,她男朋友就要從朝陽老家回沈陽了,她不敢與我再有來往。所以,她說她不是處女了,等於是說給我的訣別辭。而我不安,則因為她下邊的話我能想像得到,她肯定會說得淒淒切切——倒不是因為與我分手淒淒切切,而是為她清爽了二十一年的女兒身的不複存在而淒淒切切。我不願意看她淒淒切切,就摟緊她肩膀,引經據典地又對她進行感官享受的啟蒙教育。可她已不再需要我的教育,堵住我嘴後,她幾乎是冷酷地表達了一種相反的意思:我不是處女了,就正常了,就輕鬆了,就等於扔掉個大累贅了……我沒想到,她居然會從這樣的角度考慮問題。
幾年以後,我和郭豐重逢時,她已變成一個微胖的少婦。
1993年初,我去中華劇場觀看一個模特大賽的總決賽。我還記得,第二天下午,在我家裏,郭豐經過許久的矜持,才允許我吻她,而且她也沒一次性地把衣服脫光。她是先脫下羽絨衣條絨褲,把它們搭上椅背,穿身淡粉色毛衣毛褲跟我親近的。她說她不能跟我上床,她指著身上的淡粉色說,她的毛衣毛褲,都是丈夫織的,就為這,她也不能跟我上床。我一向對服飾衣著沒什麼感覺,可那天,我很驚詫,為一個男人竟有如此本領而驚詫不已。我因此也記住了郭豐那種困惑的表情:在渴望放縱與自我約束中苦苦掙紮。我還記得,在來我家的前一天,也就是我應服裝報總編我的陳姓朋友之邀,去看他的模特女友奪大獎那天,郭豐和1987年時判若兩人。1987年,郭豐是個瘦削陰鬱的冷美人,沉默寡言,含而不露,外表排拒一切,內裏又仿佛對一切都充滿渴望。可幾年沒見,她變化很大,不光戴了副白框眼鏡,剪短了如瀑長發,還顯得心滿意足了,溫文爾雅了,友善隨和了,就像一個慈祥的女教師。她告訴我,畢業後,她確實被分到一所中專去當教師,可她雖然讀的是師範,但一點也不喜歡教師的職業。我媽我姐是我的反麵教材,她這樣說。她早就告訴過我,她媽和她大姐都是教員。於是,她的教書生涯沒持續一個學期,她就開始折騰,幾經輾轉,來到服裝報當編輯記者,在我那個陳姓朋友手下打工。她和陳的報社,就是這次模特大賽的主辦單位之一,她當時是大賽組委會的工作人員。
那一天,我連T形台子都沒看到,就在劇場外邊的大廳裏,和郭豐斷斷續續地一直聊到發獎結束。不久之後,我的朋友郭豐的上司陳知道了我們的關係,酸溜溜地說,本來那天他是想讓他的模特女友幫我也介紹個模特女友的,可找不著我了,原來我在勾引他的部下。
模特大賽結束以後,郭豐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同意搬到我的住處;而且經過進一步的思想鬥爭後,她又問我肯不肯照顧她幾天。幾天前,她丈夫正好離開沈陽,去南京調試什麼機器,得半個月後才能回來。她丈夫叫黃海洋,已經不是她的大學同學兼老鄉了,而是正宗沈陽人,畢業於東北工學院,在沈陽重型機器製造公司當工程師。兩三天吧,郭豐說,采買做飯洗衣服,行嗎?你什麼意思?我警惕地問。我這人自私而又懶惰,動手能力極差,不願助人為樂,當然最主要的,是當時我還未把郭豐看成親人,隻想享用她而不想幫助她。我媽我爸都不像你這麼張嘴就支使我。這時我那短暫的婚姻已經結束,我走出婚姻,不能說跟討厭家務沒有關係。你今天好好用用我吧,明天,不管你是不是幫我的忙,我都要去做人流了。這之後,我知道了,郭豐結婚前就不想生育,她丈夫也同意,她采取了戴環的避孕方法。可婚後不足十個月,她丈夫就反悔了,強烈要求生個孩子,她隻好順從,摘掉了避孕環,並且一摘環就懷上孕了。可她思來想去,還是沒勇氣生養孩子,就打算趁丈夫出差還不知道她懷孕的這段時間,把孩子打掉。這麼處理問題,也不是事兒呀,我說。我倒不是關心孩子,我的意思是,以後她注定還會懷孕,她丈夫注定也有知道的時候。管不了了,郭豐淡淡地說,走一步算一步吧。這樣我成了她的護士,我與她的親人關係,就是在那些不能做愛但又耳鬢廝磨的日子裏開始建立的。
後來她瞞著丈夫又戴了環,後來我們的頻繁來往持續了一年半。
現在想來,那一年半,是我與郭豐交往的三個階段裏,時間最長的一個階段,也是我們了解最深入相愛最熱烈的一個階段。那時候,我們至少一周見一次麵,不見麵時也通電話,那樣一種全方位的和諧狀況,在我好像從未有過:以前沒有,我們分手直至現在,也再未有過。要不你離婚,咱倆結婚得了。衝動的時候,我曾這樣說。郭豐當然也能意識到我倆在一起有多麼快樂,可聽了我的話,她卻像個經過許多風霜的滄桑老人那樣給我潑冷水。都是孩子話,她說,即使不結婚,咱倆這種好又能維持多久呢?想想她說話時的口吻表情,我至今還不寒而栗。那時郭豐不足二十七歲,與她丈夫的戀愛史和婚史加在一塊,也沒到三年。
果然,一年半以後,1994年夏天,我和郭豐便停止了交往。
我們來往的第三個階段,是1999年夏天,也就是說,是在她自焚的幾個月前。有一天半夜,她忽然把電話掛進我家,要與我談談。那是在我與她相識的十多年裏,她少有的唐突時刻,她甚至都沒問我是否方便。事實上,那天有個女友住在我家,的確讓她的電話搞得不太愉快。我沒立刻去她指定的酒吧,希望她再定個約會時間。她不高興了,半分鍾前的熱情一落千丈,說你忙就算了,也不給我留她的電話。所幸的是,我的電話有來電顯示功能,她不說,我也得到了她的手機號碼。那之後,我多次掛通她的手機,掉過頭來請她同意與我見麵。她的態度緩和了以後,我們連續見了兩麵,都在咖啡屋,第一次從中午聊到半夜,第二次,從中午一直聊到下一天中午。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她與黃海洋早離婚了,獨自住在帥府街自己買的房子裏。我再三要求把談話地點挪到她家或者我家,我說咱們可以不上床不做愛,但在家總比在這裝腔作勢的咖啡屋強吧。可她不幹。而且談過那兩次後,她就不再接受我的邀約,後來連手機都不開了。不過當時,我沒想太多,我對她的脾性已見怪不怪。夏天過完秋天就來了,有一天,她又掛通了我的電話,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我前一段為什麼找你嗎?我說,為什麼?她說我想和你重溫舊夢,哪怕像婊子和嫖客那樣重溫也好,可不行了。我說怎麼不行,是你連接吻都不允許;我又說,那你定吧,今晚你過來還是我過去。她沉默一會,忽然說,你以為我隻有個性器官嗎?然後她就放下了電話。而這時候,距11月18號,所剩時間已不多了。我知道的,11月18號是她生日。
郭豐小傳
我得首先聲明,我此時做的這份小傳,所依據的資料,都來自我開始調查郭豐死亡真相之前的積累,是我對她片言隻字的連綴拚接。而我此後的調查所得,沒有用進這份小傳,將在後文陸續補述。
郭豐,女,漢族,1966年11月18日出生於遼寧省朝陽市。1989年畢業於沈陽東北師範學院中文係,獲學士學位,同年分配到朝陽工業學校工作,四個月後辭職,到沈陽打工謀生,1991年底戶口落入沈陽。1985年高中畢業前夕,因所在班級欲達到“團員班”標準,加入過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在大學就讀期間,是學校“野草”詩社社員;1989年大學畢業時,因參與學潮組織遊行,受記過處分一次。個人檔案從戶口落入沈陽之日起,即存於沈陽人才市場,曾從事過的工作有:影視中心工作人員、代課教師、報社編輯記者、廣告公司文案、四星級酒店部門副主管、法國“高盧”洋酒推銷員。1986年首次戀愛,其對象為高她一屆的同校數學係朝陽老鄉張國力;後來可能又談過一次戀愛,具體情況不詳;1992年3月與沈陽重型機器製造公司工程師黃海洋結婚,1995年8月離異,無子女;此後又與皆有妻子的已移居加拿大的畫家、姓袁的機關幹部、曾寫過詩又小她五歲的劉姓商人先後戀愛,直至1999年11月18日傍晚,在沈陽市沈河區帥府街7號樓442室自己的寓所自焚身亡。其家族成員有:父親郭德鬆,解放戰爭時在內蒙騎兵師當過營長的轉業軍人,朝陽一家醬菜廠的離休廠長;母親仉秀鳳,中學教師;大哥生於1954年,工廠工人;二哥在朝陽市商業局當科長;大姐排行老三,畢業於朝陽師範學校,先在中學、後在某區的教師進修學校任教;二姐郭欣,生於1959年,曾在朝陽市輕工業局下屬企業當工人,工廠倒閉後開欣欣美容院和欣欣精品店;另外,尚有侄甥輩男女若幹。
真相
在上一節,我說了這樣一句話:“調查郭豐死亡真相”,好像我對郭豐的死因產生了懷疑,想要做一回私人偵探。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那天一放下傳遞郭豐死訊的神秘電話,我就找公安局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得到證實,一年前沈河區帥府街7號樓442室的房主郭豐確實死了,死於自焚。但這並不是我不懷疑郭豐係自殺的全部理由。就我的了解,郭豐天生有悲觀厭世的思想傾向,最開心時,也認為自殺才是她最好的歸宿,把自殺看成無聊人生中惟一富有詩意的事情。與黃海洋離婚前,她就割過手腕,她說她看著自己細膩的左手腕處皮肉外翻鮮血汩汩,幸福得就像進了天堂。我不排除她對死亡的描述有矯情的成分,甚至她的割腕本身就有表演性質,但不管怎麼說,她對自殺行為的興趣一以貫之。比如,她本來對台灣作家三毛的作品評價不高,可三毛的自殺,卻讓她把三毛看成了偶像。照理說,像她這樣一個父母兄姐們的掌上明珠,丈夫情人們的心肝寶貝,本該安於現狀樂而無憂才對。可矛盾的是,她性格中還有更為主要的另一方麵:好聽點說叫成就感,完美主義;難聽點講就是不知饜足,有野心。而更糟糕的是,她又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麼成就,她懷有的是哪種野心。在她看來,錢財太俗,聲名太假,精神太虛,感官太賤,可不俗不假不虛不賤的是什麼,她自己又搞不清楚。我認為,她對自己生命的最終處理,完全可以被理解為一次攀岩表演的偶然失手:由於一次判斷的失誤,她輕率地放棄了以前曾抓在手裏的什麼東西,而急於去抓另一樣她自以為更新鮮、更有價值的什麼東西,結果沒抓住,或抓住了,可對那東西仍不滿意,便一氣之下鬆開了雙手,於是隻能墜入深淵。也就是說,在我看來,即使沒有公安機關出具的證明,郭豐選擇自殺也不足為奇。那麼,既然我對她有如此認識,為什麼還要煞有介事地在她辭世一年後,去“調查”她死亡的所謂“真相”呢?
我得說,是那個神秘電話的第二次出現,對我產生了某種觸動,才把我變成了一個針對郭豐而言的私人偵探。
那個神秘電話的第二次出現,是三天以後,10月30號,星期一。那天,我坐在辦公桌旁,正翻看一本過去的日記,電話鈴響了。我操起話筒,喂了一聲,就聽對方遲疑地說,是,刁鬥嗎?我是,郭豐……是的,我已聽出她是“郭豐”了,但她不是我那死去的親人,而是電話裏那個神秘的信息傳遞者。上次電話中,我再三請她通報姓名,她先是拒不相告,後來竟說,她是一個也可以被叫做“郭豐”的人:如果你一定要稱呼我什麼,也叫我郭豐吧……這回答聽得我身上發冷,但我又感覺不到她是在故弄玄虛或製造噱頭,便隻能接受。我說,你好啊……我這正翻看過去和郭豐在一起時記的日記呢,回想起了不少事情,還真想和你再說說她。上回談話結束的時候,由於“郭豐”拒絕留下電話,我曾約她再跟我聯係,可當時她說不打擾了。沒想到的是,這麼快她就改了主意。電話裏,“郭豐”比上次冷靜了不少,她說上次談話時我對郭豐表達的感情,讓她感動,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該再和我聊聊。這樣我們就接上了前次的話題。我們的對話以緬懷為主,交替回憶郭豐的往事,可說著說著,不知“郭豐”是即興發揮還是早有預謀,突然把話題引離了正軌。刁鬥,你想過郭豐是怎麼死的嗎?怎麼死的?我說,是自——可我意識到,“郭豐”要我回答的不是這個。果然,她緊接著說,據我所知,郭豐死後沒發現遺書。可她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人,又有點偏愛戲劇效果,若想死,能那麼草率那麼隨意嗎……“郭豐”的話,一下把我給問住了,好像這還真是個問題。你是說——我吃力地說,你懷疑……是的,我懷疑。此時的“郭豐”出言果斷,語氣堅定,與此前的婆婆媽媽截然不同。你也知道,郭豐交友不夠慎重,做事又不計後果不守規矩,甚至,也許她手上還有些積蓄……可公安機關已經證明,她的思想動機和行為動機……哼,要打發個人總能找到理由的。再說了,死亡現場不能偽造嗎?公安人員不能收買嗎?郭豐那種孩子氣的自殺情結不能被利用嗎?說女人為失戀而死最動聽了,可郭豐並不愛情至上,她自我中心,不安分,不馴服,倒是男人,容易愛上她,也容易對她懷恨在心……這——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覺得“郭豐”的審判是針對我的。那請問,我反應激烈地說,你覺得郭豐與我的交往,算不算慎重?你——“郭豐”聽出了我話裏的不滿,語調立刻軟了下來。對不起,我沒想影射你,她說,我相信你是把郭豐當親人待的。可我還是不依不饒,好像不這樣,我就沒法洗清自己。你知道我和郭豐為什麼分手嗎?其實,我就有理由對她懷恨在心,我愛她像愛自己的時候,她背叛了我……“郭豐”一時張口結舌,沉默了良久才訥訥開口,對不起,可能我心裏太亂,想多了,不過我對你絕無惡意。這時我心裏也亂成一團,我也知道,我沒必要引火燒身。我和解地說,這樣吧,咱們還是見上一麵,也許你的猜測不無道理,咱們一塊再分析分析……“郭豐”的猶豫不那麼堅決了,你讓我,再想想……後來在我的再三懇求下,她讓我第二天這時候等她電話。
暗傷
我把郭豐看成親人,是因為多年來,特別是自1993年我們再度重逢以來,我心中那種柔軟的感情就被她喚醒了:思念、惦記、牽掛、依戀、相處時無私的珍愛、分別後由衷的祝福,且曆久不衰;而同樣的感情,在其他女人那裏我很少有,即使有,時間稍長也會消失。我知道這對其他女人太不公平,可沒辦法。事實上,我與郭豐第二次分手後,每想起她,首先浮上我心頭的,並不是愛情帶來的激動,而更是背叛引發的疼痛。是的,是她的背叛,導致了我們的第二次分手,我對“郭豐”說我有理由恨郭豐,那不是假話。本來在我的豔情史上,與我相好的女人又移情別戀,郭豐並非一個特例。在我與郭豐來往的以前和以後,正像我不能忠實女人一樣,也常麵對女人的不貞。可特殊的是,別的女人離我而去後,我隨即就會將其忘掉,不會感受到任何悲傷,因此也不會產生怨恨;隻有郭豐背叛我時,我心中才如同被刻了道暗傷,那種真切的疼痛,無以緩解無法根除,始終像定期發作的毒癮那樣折磨著我。而更特殊的是,我與郭豐分手之後,不論怎麼想忘掉她也不可能,每憶及她,還會把她的背叛也看成她魅力的一個部分,使那暗傷的疼痛,與我心中柔軟的感情融為一體,共同成為了我呼吸的空氣和果腹的食物。
我不知道,這是否與郭豐是我惟一對其保持了忠誠的女人有關。
我隻知道,即使郭豐背叛我一千次,我也不會去傷害她,連想想都不會。
事情是這樣的。1994年“五一”期間,郭豐從她的領導我的陳姓朋友那裏,討來了一個可去可不去的采訪任務,到北京參加一個時裝周。所謂可去可不去,是指不去的話,北京服裝圈的通訊員也能代勞;若去,除了車費能實報實銷,其他的包幹花銷,每天隻有三十元錢。誰都知道,每天三十元的吃住開銷,在北京基本難以過活。可我們不在乎這個,關鍵是跟黃海洋請假,郭豐有了個堂皇的理由,這樣的機會我們等很久了。於是,我們先讓北京的朋友幫忙借一處房子,就興衝衝地離沈赴京,住進了魏公村的18號院。那一周可真叫快活,我們簡直成了神仙,千般風情萬種恩愛,每個細節都感人至深。現在想來,若作言傳恐有自然主義渲染之嫌,但凡是有過狂熱愛情的男人女人,還是可以大體意會的。這裏我要說的,是離京回沈。我仍然記得,那天從北京回到沈陽,正是早上上班的時候,馬路上匆匆過往的行人車輛,全都頂著綿綿細雨。也就是說,我對那天記憶深刻,是因為那天沈陽有雨,而我和郭豐都沒雨具。我問郭豐打算去哪兒。照理說,該去我家,我家距車站隻一箭之地。可郭豐稍稍猶豫一下,說她要雲報社發稿,我們就在站前分手了。這之後,我們仍像以往那樣,天天通話,隔幾天一聚,在我的感覺中一切如常。可事後想來,在郭豐那邊,其實是有了細微變化的。比如開玩笑時,她會提醒我該換別的女人取代她了,比如做愛時,她會忽然說對不起黃海洋。而以往,她和我一樣,既回避別的女人,也回避黃海洋。但我忽略了她情緒與表現上的種種異常。這樣轉眼就夏天了。夏天的時候,我去大連呆了一周,在回沈的車上,巧遇了我的朋友、郭豐的上司、服裝報的老總陳。我和陳挺長時間沒見麵了,他一見我,表情明顯有些尷尬,還問我是否生他氣了。我反問他生什麼氣。他說郭豐辭職不能怪他。這樣的消息我聞所未聞,但我沒動聲色,我說我與郭豐挺長時間沒聯係了,並不知道她已辭職。你們斷啦?陳鬆口氣,然後說,你們要沒斷,我還真想不好該怎麼打這小報告呢。他說,郭豐辭職快兩個月了,起因是一個叫趙薇的女人找到報社,說郭豐勾引她的丈夫,被她回家堵個正著。你說這麼大個事兒,整個報社都嚷嚷開了,陳說,作為頭頭,我能不讓她做解釋嗎?可這郭豐,她倒來勁兒了,隻說趙薇無中生有,別的不做任何解釋。接下來她在家休息兩天,再上班,就交了一份辭職報告。當時我就想跟你聯絡,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陳把話說完,有了笑容,好像得到了解脫一樣。還有這事兒呀,我故作冷靜地問,兩個月前?哪天你記得嗎?陳說,“五一”過完吧,有一天下雨,陳繼續說,“五一”郭豐去了趟北京,趙薇找來時,正是郭豐回來那天。當時我還告訴趙薇,她一定搞錯了,因為郭豐出差了。可趙薇非說郭豐上午就在她家。我就當著趙薇麵給郭豐掛了傳呼,郭豐回話說,她確實是早上下的火車。我說,那個趙薇,幹什麼的?她丈夫呢?陳說,我還真看她工作證了,可哪個單位的我現在忘了,她丈夫怎麼回事兒我沒多問,聽趙薇那意思,好像歲數比郭豐小。
在沈陽北站,一與陳分手,我的身子就開始發抖。我氣瘋了。可到家後,我還是隻理智地掛了個傳呼,而沒把電話打郭豐家去。這是我與郭豐聯絡的惟一方式,她不許我往她家或單位掛電話,當然她現在也沒單位了,即使有,也不是我熟悉的服裝報了。郭豐得到我回家的消息,立即來了,像沒事人一樣,進屋就偎進我的懷裏,還帶著醋意問我在大連“玩”得咋樣。我也真想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先與她親熱,然後再提及五月初的雨天,畢竟我一個禮拜沒碰女人了。可憤怒抵消了我的性欲。不說別的吧,單想想五月初,她欲仙欲死地和我快活一周,可下了火車,稿子不發,家也不回,就冒雨去見別的男人,這起碼是對我自尊的一次重創。即使她還有別的男友讓她癡迷,那她也該先回趟家吧,家裏的黃海洋可是她丈夫。另外,我們早好成了一對親人,這她也承認,可她辭去工作這麼大個事,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如同根本沒我這人,這也讓我太寒心了。我借點煙的機會把她推開,故作鎮定地問她報社的情況,想由此引入關鍵話題。可郭豐的回答輕描淡寫。陳整我,我不幹了。她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我的火氣壓不住了,譏誚地說,陳整你,為什麼?他也算是我的朋友。郭豐說,工作上有分歧,他不公平。我冷笑一聲,沒忍住把趙薇拋了出來。郭豐臉色一下白了,這是她少有的認真表情。隨你想吧,她說,反正我沒有。我說你有也沒關係,但我希望你做出解釋。她說沒有就是沒有,有什麼好解釋的。我說你這是什麼態度,是沒有去趙薇家,還是沒有和她丈夫上床?郭豐拒不回答,開始默默垂淚。我知道流淚是她拒絕交流的一個信號,可我不能放棄交流。我伸手抓住她脖領子,讓她抬頭看我。她不看,哭著說我不相信她,掙紮著要走。我說我他媽怎麼信你,你子宮裏還留著我的精子,就又送上門去讓別人操。郭豐急了,說你混蛋,還用指甲撓破了我手背。我手背一疼,鬆開了她,但鬆開她脖領子後手沒收回,而是順勢打在她臉上,說你這婊子,也太騷性了。這下她不哭了,扶正眼鏡,驚訝地看我。我是婊子,我是騷,她說,要不怎麼能背著黃海洋上你的床!這之後,好多天裏,我怎麼掛傳呼她也不回,有一回回了,我說咱們忘記過去吧,重新開始。她說,你相信我了?我如實答道,沒有,但我知道我沒權幹涉你私生活。她說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就撂了電話。再以後,她堅決不回我的傳呼。如果我用別的電話掛她傳呼,她回了,一聽是我,也會立刻放下電話。直到一段時間後,她傳呼號碼改戶易主了。
動機
我得坦白承認,誘使我做出“調查郭豐死亡真相”這一決定的,是“郭豐”打給我的電話,尤其是她的後一次電話,觸動了我心裏某根敏感的神經。可我還必須更坦白地承認,我要“調查郭豐死亡真相”,並不就是為了洗刷自己,或受了“郭豐”思維方式的影響。不,包括“郭豐”,不是沒人把凶手的頭銜安給我嗎?若“郭豐”認定郭豐是他殺,她盡可以用她的方式,去替郭豐昭雪申冤;而我,並不懷疑公安機關的結論,尤其是我自己的判斷。事實上,我的決定雖然表麵光鮮,骨子裏卻不那麼透亮。“郭豐”的電話是一把鑷子,把當年郭豐留在我心頭的那道暗傷又揭開了,使我的身心再度充滿了那種深入骨髓的怪異疼痛,而正是那種怪異的疼痛,讓我忽然意識到,多年以來,盡管我一直把郭豐看成親人,可我對她的了解不僅非常有限,還特別膚淺。我的爸爸是我的親人,在他彌留之際,我能讀懂他臉上為什麼現出微笑;我的孫姓好友是我的親人,在他車禍之後,我能斷定他雙眼為什麼不肯閉上;郭豐同樣是我的親人,可即使是她離開我的理由,我能做出更服人的解釋嗎?同為親人,這至少顯得不夠公平。郭豐活著時,我對她對我的背叛沒多做追究,一來是怕她說我狹隘卑瑣小心眼,二來是怕傷她自尊又殃及別人,三來也總認為來日方長機會多多,待時過境遷後再心平氣和地清理往事也更能客觀。可現在,依一般的自然法則,本來我們距離死亡的路還挺長呢,不想郭豐卻中途掉隊了。看來我已沒有理由再瞻前顧後,我必須盡快把我四散在這個讓我充滿好奇的世界上的目光收攏回來,集中投射到郭豐身上。當然了,“調查郭豐死亡真相”這種大而無當的說法,實事求是地講,它更是後來我對我一係列行為的追加定義。
老照片
現在回想郭豐與我交往的三個階段,在我眼前,呈現出來的就是三組各具特色的老照片,把這些老照片稍作分類,如下的內容便一清二楚:前期的郭豐,冷漠孤高,陰鬱隱忍,雖然心中渴望一切,外表卻頑固地排拒一切;而後期,她的神經質達到了病態的程度,乖張怪戾,心浮氣躁,一邊自責自己一事無成,一邊又放任自己自暴自棄;至於在我倆交往的中期,她性格的本色則在一種表麵理性的掩蓋下,處於前後期特點的混合雜糅與此消彼長中。更多的時候鎮定自若,但有的時候卻焦慮不安;有的時候才情畢現,但更多的時候卻心灰意冷;更多的時候寬厚包容,但有的時候卻斤斤計較;有的時候機敏狡黠,但更多的時候卻盲目混沌。她前中後三個時期的共同點則是:關注問題的方式角度和處理問題的方法手段總與眾不同,不論對自己的正常行為還是異端舉止,都找不出也不去找合乎邏輯的理由依據,永遠我行我素,又永遠匪夷所思。我想,作為我這樣一個容易厭倦和喜歡新奇的男人,對郭豐卻始終興趣不減,分別多年後仍然念念不忘充滿渴望,不能說與她那種對立矛盾而又深淺莫測的特異個性沒有關係。是的,我不能放棄對她的關注,是因為我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透她。甚至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屬於她的一切都已定格而不會再變化,我還是不敢肯定,捧在我手裏的她,是一個完整的她,抑或隻是她的虛影,而她的實體,早已勢所必然地從我的手指縫間流失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