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不見風景的房間(1 / 3)

太快的美麗就像夭折,就像青春隻有三年,就像愛情隻有十八個月。其實像美麗那類東西,隻要稍微再長一點,人們就不會為之遺憾,比如,青春達到了十三年,愛情超過了十八個月。若屆時衰了,人們也會欣然接受,因為那叫壽終正寢。

“人家對咱呀,是先禮後兵……”黃鸝進屋時,會開上了,屋裏坐了半下子人,扭扭歪歪的,像沒捆好的貨物,堆得又隨意。

“所以,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可不要看不清形勢……”伸著脖子在門口喊話的,是個敞懷穿件警服的小夥子。黃鸝知道,他是居委會惟一的男幹部。現在,男幹部身前,即屋子門口,支著一張麻將桌,但上邊沒麻將,男幹部的手拄在上邊,麻將桌就成主席台了。

“老犯兒是什麼人啊,絕對地指哪打哪,服從命令聽指揮……”黃鸝進屋,必須繞一下擺在門口的麻將桌主席台,也就是說,有那麼一瞬,男幹部喊給全屋人的話,正好要撞到她的側臉上,在聲波散開之前,首先得鑽一回她耳朵,刀子一樣,然後再刺向別處。黃鸝意識到了她與講話的男幹部距離太近,就本能地躲一下,躲唾沫星子。結果,躲急了,帶起來一股風,裙子像蘑菇雲一樣飄了起來;裙子裏邊的光腿,碰在了一個穿製服短褲的男人的光腿上。當然,男人坐得相當端正,碰腿這事,該怪黃鸝。

黃鸝忘了說對不起,也沒看身邊的人或任何人。

黃鸝進這間屋子,是頭一次,以前在這間屋子外邊,她倒走過多次。這間平房屋子門口,掛著“泰山社區居民委員會”的牌子。黃鸝在泰山住宅小區的31號樓221室,住兩年了。

黃鸝低頭走向屋子裏端。屋子裏端,倚牆立著幾張折疊起來的綠呢子麵麻將桌,擺幾把打開的紅色人造革折疊椅。黃鸝坐到一把折疊椅上,掏出手絹,習慣性地揩抹額頭。一緊張就出汗,這是她的特點。許多眼睛都在看她。她額上的汗水層出不窮,自然與天熱也有關係。屋子裏端窩風,比別處熱,尤其不像屋子外端那邊,幾扇海藍色的鋁合金窗都大敞著。這屋裏,先於黃鸝來聽會的,都聚在窗下,往窗口夠著身子,夠著戶外徐徐的微風;但黃鸝坐到了屋子裏端,成了例外。其實,她不是沒看出窗口涼快,也不是沒看到窗口那裏還有一兩個空著的座位。不,她很敏感,她雙眼視力均為1.5,平常走在街上,不抬頭,隻閃一下眼瞼,就能把一切都盡收眼底。現在就是這樣,她什麼都看到了,也能想到,如果她走向窗口,擠在和她一樣被招到這居委會來接受訓斥的居民代表們中間,而不是坐到屋子裏端去,她不僅不會冒那麼多汗,她受到的關注也會減少。誰好意思直眉愣眼地打量一個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呢?她的確不願意冒汗,更不願意受到關注,可與和許多人攪到一起比較起來,她寧可冒汗和受到關注。她經常冒汗,也經常受人關注。

屋子不大,長方形,像間縮小的教室。平常黃鸝從附近走,光知道這裏總塞一屋子人,鬧哄哄地設局賭牌;但製造那種鬧哄哄效果的,究竟有多少人,她猜不出來。現在她知道了,每當這裏鬧哄哄時,不算觀戰的,光上陣參賭的,就可以達到二十人之多。這是一道簡單的乘法題。包括充當主席台的麻將桌在內,這屋裏的綠呢子麵麻將桌共有五張。5×4,或者,4×5,都一樣的。黃鸝做完算術題,又稍稍抬頭,打量她這側牆上陳舊的壁報。這是語文題。她看到了“春節”、“計劃生育”、“對‘黃’、‘賭’、‘毒’說不”、“掃雪”等課文標題。顯然,這個壁報半年未換了。她把頭盡量仰高,逐篇默誦課文,用這樣的方法揩抹額上的細汗。但默誦了三遍,課文的具體內容也沒印進她腦子,她眼裏,隻有那些花裏胡哨的、缺胳膊少腿的、擠在一起的字。她知道自己心不在焉。這時,在屋子的另一側,在窗口一側,在窗口外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嬌滴滴的罵人聲:“操——你——媽!”那聲音,明快亮麗,清脆悅耳,蓋過了周遭的其他聲音;聽上去,它屬於一個十五歲左右女孩子的撒嬌弄嗔。黃鸝本能地扭頭去看。她看到,所有剛才關注她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移向了窗外,她還看到,停在窗外的那輛白色長廂130貨車,車頭正好對向屋裏,使得繃在駕駛樓頂上的紅條幅以及條幅上的白色大字,都格外醒目:“和平區拆籠辦”。但她沒看到罵人的女孩。她的目光收了回來。她不希望有人注意到,她也循著罵人聲看了窗外。本來嘛,她看窗外,是下意識之舉,並非她這人低級趣味,對罵人感興趣。當然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看了窗外,屋裏的人,在這時,目光都沒從窗外收回來呢——噢,不,不對了,有人注意到了她看窗外。有人,至少有一個人,並沒像其他人那樣低級趣味,去看窗外罵人的女孩,而在看她,目睹了她下意識地看過窗外後,又迅速扭回頭來的全部過程。這一情況,幾天之後她將知道。接下來,就在黃鸝收回目光時,她又聽到了一個嬉皮笑臉的反問聲:“拿——啥——操?”那聲音,同樣明快亮麗,清脆悅耳,蓋過了周遭的其他聲音;聽上去,它屬於一個十五歲左右男孩子的打情罵俏。

屋裏的人們哄堂大笑。

但有一個人沒笑。不是黃鸝。當然說不是黃鸝並不是說黃鸝就笑了,也不是說除了黃鸝別人都笑了。不,有一個人沒笑是黃鸝發現的,黃鸝在觀察是否所有的人都笑了時,沒計算自己,所以她得出的結論其實意味著,除她之外,還有一個人沒笑。那個沒笑的男人,高高地站在麻將桌主席台前,表情凝重,神色憂鬱,眉頭緊鎖,目光直直地盯在黃鸝頭上,那個寫有“對‘黃’、‘賭’、‘毒’說不”、“計劃生育”、“春節”、“掃雪”等標題大字的陳舊壁報上。黃鸝注意到,這個男人貼在麻將桌旁的下身,穿的是條製服短褲;而剛才她與人碰了下腿的那個位置,這時隻有一把空空的椅子。

“請熊主任講話,熊主任講話——”那個敞懷穿警服的居委會男幹部,像黃鸝一樣,也意識到剛才坐著的男人,已站到麻將桌主席台前了,他便把投向窗外的笑收回來。但有一點他和黃鸝不同,他不是看一眼那男人就垂下眼瞼,而是把收回來的笑改造一下,即把開心的大笑改造成委瑣的諂笑,送給了熊主任,那個直立在麻將桌主席台前的男人、並且,邊說話邊帶頭鼓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尚未轉移回來,聽到掌聲,隻愣愣地往前看,沒有響應單調的掌聲。這樣,在男幹部的掌聲之外,隻有黃鸝順從地拍了拍手,但也旋即止住,雙手分開。黃鸝有點不好意思,她為隻有她一個人呼應男幹部感到不好意思;好在她拍手的聲音又輕又小,沒有引起別人注意。不,又不對了,沒有引起別人注意,隻是她自己這樣認為,三秒鍾後,她將知道,是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她拍巴掌的。“謝謝。”三秒鍾後,那人說話了,那人是在對她說話,那人的臉上掛出了笑容。那人是站在麻將桌主席台前的熊——

“我叫熊鷹,熊貓的熊,鷹擊長空的鷹。”熊鷹的目光離開了黃鸝,當然是黃鸝先於他垂下目光的。熊鷹微笑地看著坐在窗口的大多數人,說話時,手指在空中寫他的名字。看來,他對自己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感到滿意,或者,他更滿意的不是名字的筆畫,而是讀音。“我是咱們區政府文明社區規劃辦公室的主任,這次呢,主抓拆鐵籠子工作。”熊鷹說話底氣挺足,帶有卡拉OK歌曲的韻味,黃鸝認為,這是《送戰友》、《小白楊》、《說句心裏話》那類卡拉OK歌曲的韻味。幾天之後,熊鷹的自述能夠證明,黃鸝對他作出的判斷沒有錯誤,他是轉業軍人。“剛才,你們居委會的鴿子同誌把話說得挺明白了,”熊鷹朝剛才說話的男幹部扭扭腦袋,“但他的個別說法,是不合適的。”熊鷹強調:“我得糾正一下。比如,怎麼能說‘人家對咱先禮後兵’這種話呢?上級領導派我們來,是幫助大家,幫助大家共同創造美觀、文明、安全、祥和的社區環境。有的居民同誌,忙於工作,或一時在思想上轉不過彎子,就拖延了拆除自家鐵籠子的事情,我們呢,是出工出力出技術……”

熊鷹的講話滔滔不絕,後來還頂針排比駢四儷六,鏗鏘有力文采斐然。黃鸝的注意力被熊鷹吸引了過去,她越聽越覺得她曾在哪兒聽到或讀到過這樣的話。很快,她想起來了,她知道她在哪兒讀到過這樣的話了。她從背在肩上的小皮包裏翻出一張紙,看了看,立刻便追上了或者說超過了熊鷹的思路——是手裏那個“市政府就‘鐵籠子’問題再致全市市民的公開信”,幫助她跟上了熊鷹的講話思路。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在泰山小區,在全市的其他住宅小區,甚至在電視裏,黃鸝看到,在全國的許多大中城市,都有一些居民為安全計,把自己家的窗戶包括陽台,嚴密地包裹在鐵柵欄裏,甘願把自己家變成鳥籠子牲口圈那樣一類地方;這些封死窗戶和陽台的鐵柵欄,沒有什麼正規的學名,於是在有的地區,比如,在黃鸝生活的城市,就被政府和老百姓一致稱為“鐵籠子”。鐵籠子屬於住宅樓的贅生物,是居民自己花錢雇人封的,大小不齊、裏出外進,即使有的焊出了花朵的圖案,幾何的造型,甚至塗上了鮮豔的色彩,也隻符合具體個人的安全要求與審美標準,整體看去,極不雅觀。這一問題,很快就被美學趣味高尚的人發現了,那是市裏的主要領導。主要領導巴黎、悉尼、多倫多地在地球上繞了一圈後,認為我們的住宅樓外觀這麼難看,很不利於建設花園型城市,而為了腳踏實地從一點一滴做起,建設好我們的花園城市,就要在解決好交通堵塞、隨地吐痰、踐踏草坪、嫖娼賣淫、騎自行車馱人、販賣吸食毒品、隨處傾倒垃圾、製造出售假冒偽劣產品、搗毀公用電話亭和路邊長椅、市政建設中搞“豆腐渣工程”、在節假日之外的時間向少年兒童開放電子遊戲廳、使用汙染環境的一次性食品袋食品盒、國家公務人員在辦理公務時不說“您好”、“謝謝”、“請”那類禮貌用語等問題的同時,再打一場拆除鐵籠子的人民戰爭。這樣,市政府就向家有鐵籠子的居民發了封寫有相關內容的公開信,告訴老百姓,若建設好花園城市,就能拿到聯合國的人居獎。可老百姓不關心聯合國的人居獎會花落誰家,對上麵的要求陽奉陰違消極抵抗,私下都以為,這事也一定像以前要求過的別的事那樣,說說而已,不會再有下文的。就說泰山小區吧,電視台來采訪時,從居委會幹部到家有鐵籠子的居民,紛紛表態要宣傳不過夜、行動不過日,可電視新聞播出半個月了,小區裏一千七百六十四戶安裝鐵籠子的居民,自行拆除的隻有七家,其中三家還表示後悔了。據說,全市的情況都差不多,逼得政府隻能強硬起來,又發出頂針排比駢四儷六的第二封公開信:除文明之障礙,去生活之贅癰……除了組詞易生歧義,還是挺朗朗上口打動人心的,適合宣傳鼓動。

“那位女同誌,你也表個態吧……”黃鸝發現,在公開信上,找不到熊鷹的這一句話。

南北共計三個鐵籠子,都很堅固。兩個小些的,包圍了南屋的臥室和北屋的書房,一個大些的,包圍著北邊的陽台。這是那種豎條子上焊了菱形的鐵籠子,支出牆體約二十厘米,看得出,上麵曾刷過白油漆,但剝落了。鐵籠子底邊,一條條鐵筋格外密實,人若上去踩,肯定不會失足落空;當然也無人上去踩踏,即使上邊還墊了層PVC板,也沒有好事之徒需要上去。PVC板是青白色的,被風雨侵蝕得已有點發朽,上麵烙著幾個圓形的花盆底座印痕,但沒擺花盆,使鐵籠子顯得突兀生硬。本來設計尺碼時,寬度是按照養花的需要留的,也確實買了幾盆,冬青、君子蘭、黃葉菊、胡地錦,等等,選的都是那種生命力挺強的植物,希望可以象征點什麼。買來之初,先把它們擺在北邊,可不久卻死了幾盆;就又將它們挪到南邊,但還是活得不夠健康,不久就死淨了。養動物植物就這點不好,特別是讓它們象征什麼時尤其不好,它們再健康,一般也沒有人的壽命長,結果隻能象征一件事情。也好,花死淨了人心也淨了,黃鸝不用再惦記著施肥澆水,隻惦記自己也就行了。黃鸝不再是花的主人,隻當自己的主人,呆在她住的這個地方,下班之後和節假日裏,看書看電視看VCD,做飯整理房間梳洗打扮。對了,這個由三個鐵籠子包圍著的空間,就是泰山小區31號樓的221室,是黃鸝住的地方。

這時黃鸝正站在陽台上,衝著鐵籠子上的菱形圖案發呆。與鐵籠子的四邊大框相比,構成菱形圖案的鐵筋好像不是原配,已有些鏽蝕,個別地方綻爆出一片片泡沫狀鐵屑,能刺激起人生理上的不良反應。黃鸝把目光向外延展,去看鐵籠子外邊。鐵籠子外邊也沒什麼可看的,對麵是另一棟鑲滿鐵籠子的舊樓房,下邊是兩棟樓房之間無花無草的光裸的花壇。花壇兩端,分別有一條細窄的柏油路。黃鸝看橫過她這棟樓下的這條柏油路。凸凹不平的道路早已翻漿,沙土從路麵的裂痕中滲露出來,像流出傷口的黑汙膿血,看久了,仿佛還能聞到腥臭的氣味。

再就沒什麼可看的了。這是黃鸝眼前的全部風景。黃鸝重新把視線收攏回來。

這時,在她視線收攏的過程中,在不經意間,她瞥見在柏油路遠端,有一個穿牛仔褲的男人正大步走來。黃鸝認為,這是一個麵熟的男人,但是誰,她一時卻想不起來;她能想起來的,隻是像以往出現這種情況時那樣,迅速退步縮身,逸出對方的視線之外。現在她的身子縮回了陽台裏側。黃鸝不喜歡和那種半生不熟的人打照麵,照麵了還得打招呼,可由於不熟,就挺別扭。或者,由於不熟,也可以不打招呼,但照麵的時候四目對上,不打招呼會更加別扭。而把身子縮回陽台裏側,黃鸝就不怕了,不怕別人看到她了。她知道,隻要她的臉不貼在窗玻璃上,而是與窗戶拉開點距離,下麵的人不論眼神多好,也看不到她,這裏邊有一些挺奇妙的光學原理;而她呢,無聊的時候,倒願意在對方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沒有目的地觀察他人,這時候,起作用的是一些挺奇妙的心理因素。果然,黃鸝縮回身子後,隔著窗玻璃,看到那人抬頭了,目光直指她這個陽台,然後又看陽台旁邊她書房的北窗戶,而且,由於他看得過於專注,無暇注意腳下,還一腳絆在一隻扔到路中央的垃圾袋上,驚飛了在垃圾袋上休憩的蒼蠅。他表情尷尬地看一眼周圍,踢垃圾一腳,放慢了腳步。黃鸝掩口笑了起來,同時把目光從窗外收回。這就是偷看的好處,既能撿到笑料,又不會讓人難堪。可是,她轉身回屋時光顧笑了,沒提防腳下也絆到了東西。她低頭,看到陽台門旁的水泥地上,有一雙白色的、窄小的、拖了兩條長帶子的芭蕾舞鞋絆了她一下。黃鸝的表情也有些尷尬,但她沒看周圍,她知道周圍不可能有偷看的目光。她隻踢了它們一腳。它們不是垃圾,是芭蕾舞鞋。

回到屋裏,黃鸝聽到有人敲門,問誰,回答說是拆籠辦的。

“是……主任呀!”黃鸝這才記起了這個麵熟的男人究竟是誰。

“別那麼客氣,叫我熊鷹。”熊鷹進屋了。他穿牛仔褲顯得精幹挺拔,有了鷹的氣象;不像穿短褲時,充滿熊味。“這221,是你家呀!”

“對,是我住的地方。”黃鸝關上走廊門,但沒鎖死,而是留條細縫。

一般來說,黃鸝對別人說起她住的地方時——盡管說到這個話題的機會很少,她的用詞總是追求準確,她不使用“家”或“我家”這個概念,她習慣性的說法正是:“我住的地方。”也就是說,泰山小區31號樓的221室,是黃鸝“住的地方”,而不是“家”。“住的地方”和“家”是有區別的,區別產生意義。當然黃鸝如此準確地回答熊鷹,並不是為了向熊鷹展覽什麼特別的意義;不,這在她隻是習慣而已。而熊鷹,他也並不特別需要黃鸝的展覽,像展覽某種物品那樣,把意義展覽出來。事實上,他已經權衡過黃鸝的意義,黃鸝什麼都不說,他也能發掘出黃鸝的意義在什麼地方。這,以後黃鸝能了解到。

“你家布置得真雅致呀,是出自你自己的品味格調嗎?”熊鷹有分寸地把兩室一廳打量一遍後,又有分寸地咬文嚼字。

黃鸝隻笑笑,去北屋書房裏拿來煙灰碟、打火機和煙,放到客廳的茶幾上。

“我不吸煙。”熊鷹挺著腰板坐在沙發裏。“你——”熊鷹盯著黃鸝的臉問,“偶爾會吸一兩支嗎?”煙灰碟裏有一個長長的煙蒂。

黃鸝說:“我沒意見。”

“什麼,沒意見?”熊鷹愣一下,但立刻意識到黃鸝說什麼了。他顯得有點難以啟齒。“真不好意思。我是說,上邊的意思,光沒意見還不行,還得交點,手工錢,一個三十,三個九十,就是說,你還得交九十元錢……而且,得同意他們把拆下來的鐵籠子拉走。”

黃鸝注意到熊鷹在用詞時使用了“他們”。“你們——要去賣廢鐵嗎?”黃鸝把一張新版的百元鈔票放上茶幾。

“是他們。這事我也不瞞你了,你替我保密就行,是他們統一聯係的。”熊鷹進一步強調了“他們”。“他們要把它們弄到康平法庫那邊去,當成品批發,康平法庫那邊也都安裝鐵籠子……真不好意思,我知道,裝時每個你都花了三百了,現在拆它們,每個還要再花三十,你心情肯定……”

“你們掙這個錢也不容易呀。”

“這——”熊鷹苦笑一下,“地方的工作真不好做。”他同時掏兜,給黃鸝找回十元錢。“你還得在這上,”他攤開一張紙,“簽個名。”

黃鸝低頭簽名時,感覺到,熊鷹對著亮處,飛速看一眼那張百元票子,捏錢的手還有力地一撚。“不是假幣。”黃鸝想這麼說,但她沒說。

熊鷹收好錢,端詳著黃鸝簽完名的那張紙,無意離去。“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說,“黃鸝這名字,簡直比熊鷹這樣的名字還好。”黃鸝臉頰紅了一下,她看一眼熊鷹,沒想到他能讀準“鸝”音。熊鷹說:“你吃驚嗎,我還會背唐詩?我在部隊時,在文藝隊呆過,上過舞台,後來又寫新聞報道,幹的事都和文化有關,幾乎沒當過大頭兵。”

黃鸝溜一眼牆上的石英鍾。熊鷹識趣地站了起來。

“本來我是頭,安排他們下來收錢也就行了,不用我親自跑。”熊鷹走到門口時,似乎下了挺大的決心,回轉身,把實情說給送他的黃鸝聽,“可我,我自作主張地把收你們這個樓的錢的事,留給了自己。其實,我知道這屋是你家。”黃鸝還是一句話不說,也不看熊鷹,就像一個準備外出的人在走出門口前,要駐足想一想,鑰匙是不是揣進了兜裏。熊鷹如同乞求什麼似的說:“黃,黃鸝,這幾天,我就負責你們樓了,我爭取,想點什麼辦法,把你的九十元錢,再還給你……”

“嗯?”黃鸝說,嚴格地說她不是說,隻是禮節性地動了動嘴唇,發出一個意義含混的短促聲音。

房門把熊鷹關到了走廊上,但黃鸝沒立刻離開門口,她把耳朵貼上門板,帶一點幸災樂禍的表情,聽外麵的動靜。很快,她的期待有了結果,隨著又一陣敲門聲響過——是敲別人家門的聲音響過,別人家門口便爆發了爭吵。“什麼?交錢?我沒讓你賠錢就不錯了,我不交!你們家又有保安又有警衛的,當然什麼都不怕……底下那破防盜電子門,三天兩頭壞,你進來按鈴了嗎?沒按鈴它怎麼開的?得了吧……你看看那門鬥子多高一點,我這老太太,一使勁都能躥上去……”黃鸝解恨地笑了起來,不過她是抿著嘴笑的,她感謝鄰居老太太當了她的代言人。黃鸝離開門口前,聽熊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大娘,我也是老百姓,我家也得拆,也得交錢……”黃鸝害怕自己會大笑起來,就回到了南屋的臥室。

回到南屋臥室,黃鸝又無聊起來,像剛才看陽台鐵籠子上的菱形圖案一樣,這一回,她看雙人床上的床罩。床罩上的圖案是雙鳥戲水,應該說設計得非常漂亮。可黃鸝,生理上的反應仍不是愉悅。這時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黃鸝精神一振,去抓電話。但她伸出的手懸在了空中。她看著電話響。這是那種子母機電話的母機,乳白色,它的子機在北屋書房。黃鸝待電話鈴聲響了三次,才操起話筒,也操起了孤寂鬱悶的聲調。

“喂——”

“是我,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玩得怎麼樣,曬黑了吧?”

“除了遊泳褲衩那一圈,黑得就像……”

“你老婆也黑了吧,那麼白個人,曬這麼多天。”

“你又來了。”

“我隨便說說的。”

“哎,想我沒?”

“想了,可想有啥用,連個電話都不敢打。”

“你呀,我也不易,別總刺我。”

“本來嘛,天天光顧自己樂了,早把我忘了。要是以前,即使你老婆分分秒秒守你跟前,你也能抽個上廁所的空跟我通個話的。”

“好好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我是怕呀,電話裏說個三言兩語的,你又說我敷衍你了。行了不說了,我一會過去,你午飯給我帶上一份,我能呆到兩點。”

“就那麼一會?”

“對不起黃鸝,我兩點半這邊還有個會,等禮拜天我去呆一天。”

“對,要呆就呆一天。這幾天,小區裏拆鐵籠子,你要是能過來呆上一天,也讓他們看看,這屋也是有男人的。要不然,是老犯兒來幹活,多嚇人哪。”

“真拆呀?那,黃鸝呀,那你說我還過去嗎?人來人往地幹活,我要過去,是不是,不好呀——”

“看你嚇的。我開玩笑呢,哪能真讓你過來露麵。我的意思是,這幾天你都別過來了,出去好幾天了,處理處理工作吧,等他們幹完活了,你再過來。”

“謝謝你黃鸝,你向來都這麼體諒我。那我今天中午也不過去了吧?”

“不用了,有我替你照看房子,你放心就是了……”

“黃鸝!你又來了你,氣我呀?”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別那麼凶。你下午忙你的吧,有空掛個電話就行。”

“我會的,可我真想你……”

“我也是,再見。”

“再見——哎黃鸝,把那照片摘下來,省得幹活的人看見……”

放下電話,黃鸝去看床頭牆上掛著的相框,那裏邊,是她和一個壯年男子的合影。她笑得甜蜜,偎在男人胸前;男人氣宇軒昂,把她摟得很緊。

黃鸝走出泰山市場,把拎在左手的方便袋換到右手。方便袋沉甸甸的,裏麵都是方便食品。方便袋裝方便食品,這構成了一種對應關係,一種雖然微小但也頗有意味的對應關係。不過,這會兒黃鸝還意識不到這點,一小時後,她就能意識到了。

泰山市場外邊是泰山路,泰山路的泰山市場一側,即路北側,橫亙著一條被挖開的壕溝。壕溝寬約一米深約一米,還在向下挖掘,最終深度將達到一米五還是五米五,不得而知。也有知道的,有些像黃鸝一樣的路人好奇心重,多方打探這已挖掘多日的壕溝將深達幾許,就知道了。可黃鸝對此並不好奇,沒打探過,自然不知,連溝將作何用她都不清楚。這條溝,眼下的長度約兩公裏,一頭在泰山路與黃河大街接壤的地方,即泰山市場這裏;另一頭在泰山路與長江街接壤的地方,即泰山小區西門口。也就是說,黃鸝出泰山小區來泰山市場采買,要與這條壕溝平行著行走約兩公裏。現在,黃鸝若越過這條一米寬的壕溝離開路北側靠近路南側,沿泰山路西行兩公裏後,再跨越一次壕溝——隻不過這一次是由路南側回到路北側——拐進泰山小區西門口,繞過臨街的32號樓,就可以回到她住的31號樓的221室了。但此時,站在泰山市場門口的大棚子下,黃鸝發現,天下雨了;而半小時前,即她進入泰山市場裏邊之前,天上的太陽還很明亮。

雨並不大,但黃鸝還是沒勇氣冒雨回到她住的地方,也沒那必要,回去她也是一個人呆著;而在外邊,畢竟還有那麼多人陪在身邊。雖然都是陌生人,逛街的、采購的、售貨的、無所事事的、匆匆忙忙的,但那是人呀。她煩他們,可也需要他們。

現在黃鸝所需要的,是那些挖掘壕溝的人。需要也有多重含義,並不是讓他們提供某項服務就是需要,讓他們作為一種景觀存在,使看他們這件事情能成立,也是需要。現在黃鸝無處可去,看他們挖溝且看得津津有味,這也就是他們對她需要的滿足了。

黃鸝注意到,那些冒雨挖溝的人,似乎意識不到天在下雨,他們有的揮鎬,有的揚鍬,幹得專注而賣力。當然他們中也有人在抽煙望天,至少那個別抽煙望天的人,是能意識到天在下雨的。但他們都不離開工作現場,也不像繼續行走在街上的人那樣,撐開雨傘穿上雨衣——他們沒有;或像躲在屋簷下店鋪裏的人那樣,放棄工作停止勞動——他們不敢。他們的身體半隱半現地堅守在壕溝裏。他們都剃光頭,有的光頭上光滑閃亮,有的光頭上竄出了黑茬;他們服裝統一,起碼下身統一,都清一色地穿磚紅色的帆布工裝褲,而同樣是磚紅色的帆布上衣,一種無袖的馬夾式衣服,則有的穿在身上,有的扔在土堆裏。穿了上衣的,能露出背上的白漆號碼,光膀子的暫時沒有,但即使暫時沒有,他們肯定屬於某一個固定的號碼,則是確定無疑的。他們是正在服刑的勞改犯人。他們全是青壯年男人。

他們采用的工作方式,大約是分工包幹負責製,在一段段距離相等的範圍內,每四五個人一個小組,彼此配合著,刨、挖、鏟、運,非常默契。黃鸝盯住看的,是距她最近的一個工作小組,他們緊挨著架在溝上的跳板通道。黃鸝來泰山市場,已從那跳板通道上走一回了,一會離去,她還要重新再走一回。隻是,剛才走過來時,她沒注意那些在跳板下麵幹活的人。如果她不是誰都沒注意的話,那麼,她注意的隻是跳板旁邊一個持槍的警察。那警察倒掛著一枝拖了截長手柄的步搶,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煙喝水。警察的椅子,靠在一個賣水果的年輕女人的三輪車上,而年輕女人的三輪車,則罩在一頂不大的遮陽傘下。現在,黃鸝在看溝裏幹活的囚犯時,也想再看一眼持槍的警察哪裏去了。可她沒看到,連賣水果的女人和她的三輪車也沒有了。在跳板旁,隻有那把看上去已搖搖欲墜的破木椅子還擺在那裏,衝著壕溝,衝著壕溝裏幹活的人。此時黃鸝的感覺是,那破木椅子也有生命,有威懾作用。壕溝裏的人之所以能埋頭苦幹,就是因為它戳在那裏。

可是,這時,當黃鸝對幹活人的觀察剛剛展開,還沒整理歸納出更多規律性的東西時,她的觀察就被人打斷了,被熊鷹打斷了。

“黃鸝!”她聽到了那個悅耳的男聲,那是老熟人的招呼法。

“是你呀,你好。”黃鸝稍稍側一點身子,她沒法拒絕熊鷹與她站到一起。

“我在那邊就看見你了,你的氣質不同凡響,站在這裏鶴立雞群。”

黃鸝笑笑,她禮節性地順著熊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那個持槍的警察。警察態度簡慢地望著他們,但見她看他,點了點頭。

“你和那警察,認識呀?”

“就算認識吧,在部隊時我們一個師。”

“那你們老戰友見麵,你快去陪他吧。”

“說得差不多了。我主要是和他商量借老犯兒的事兒。”

“借老犯兒?”

“可不,責任大了,”熊鷹用的是抱怨的腔調,“得用他們拆鐵籠子呀。”

黃鸝明白怎麼回事了。她側頭又看一眼幹活的犯人。他們中,穿衣服的衣服已濕成了黑色,光膀子的皮膚上則亮光閃閃,汗水和雨水,塗滿了他們的前胸和後背。“他們也供不應求了?是得好好商量一下,”黃鸝說,“不然,大話說出去了,到時候來拆鐵籠子的不是老犯兒,沒準有的人家就不怕了……”

“你真聰明,一想就想到了。”熊鷹誠實地說,“其實到現在,我們也希望你們能自己拆。昨天你們小區,又有二十幾戶自己動手了,估計再拖兩天……”

“還是你們親自拆好,要不怎麼往康平法庫那邊批發呀?”

“你呀,我真聽不出你這是關心還是諷刺。”

這樣的對話,能把生疏變成熟悉,防範禁忌經此過渡,很快就會暢所欲言。黃鸝意識到了這點。她不再說話,往天上看。天上的景觀很是奇特,那些快速移動的滾滾黑雲,不時會錯開一道縫隙,將一線白光滲泄出來;可隨之,黑雲自身又要對縫隙進行修補,使天色重歸凝滯昏暗。雨越來越大了,黃鸝有些後悔,她怪自己沒在剛才雨小時冒雨離去。而這時的熊鷹,已經抓耳撓腮,他肯定不希望他們的談話出現冷場。他神色緊張地去看身後的冷飲店。

“黃鸝,我請你吃冷飲好嗎?”

“謝謝了,改日吧。我買了不少東西,得趕緊拿回去。”

“不必那麼著急吧,不就是一口袋零零碎碎的方便食品嘛,晚點帶回去,壞不了的。”

“你,你一直盯著我?”黃鸝明顯地表現出不快。

“哪呀,沒沒,”熊鷹明白黃鸝為何這樣敏感,趕緊解釋,“我都沒進市場,也沒見你進市場,怎麼會盯你的梢;我是一見這種方便袋,就知道它裏邊裝的肯定是方便食品,方便對方便嘛,這是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