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已經清晰地看到,在她和徐鴻雁表麵看去沒有變化的交往中,她那種持續高漲不可動搖的豐沛愛情,正在急劇地萎縮退化,就像泥土在河水的衝刷下,一塊塊流失,一片片消逝。但金玲的矛盾也正在這裏,雖然她不願自欺欺人,可她仍然不想也不能放棄她的愛情對象,因為她知道,如果她連可恨可怨的徐鴻雁都沒有了,那在她身上萎縮退化的,就不僅僅是愛情了,而更是她的生命活力。
一
英國一些科學家認為,人類之所以隻有男女兩個性別,是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種細菌感染了我們的祖先。
——報摘
金玲在桑拿房的高溫炙烤中堅持了六分鍾。
金玲並沒戴表,連戒指、項鏈和耳環都沒戴,除了蒙在臉上的濕毛巾,身上沒任何身外之物。她能得出自己堅持桑拿六分鍾的結論,是數數數出來的。她每次勻速從一數到六十,然後按下一根手指,再數到六十,再按下一根手指。這樣她一共數了六次,按了六次,便是六分鍾。差不多六分鍾吧。其實按下第五根手指時,她的耐熱能力已達到了極限,她呼吸急促,頭暈目眩,心髒好像隨時會爆炸。但她是個倔強的人,她挺住了,直到又數出一個六十,才衝出桑拿房。
金玲沒有搞科學實驗的意思。以往洗澡、蒸桑拿時,她隻能堅持很短的時間,兩三分鍾吧,一感覺胸悶氣短了就立刻出來。若出來後,認為蒸得還不夠勁,可以返身進去再蒸一遍。這一回來洗澡,她也是這樣做的,十幾分鍾前,她已經在桑拿房裏坐一會了,蒸得也滿意。可剛才,在淋浴噴頭下洗頭發時,有兩個剛從桑拿房出來的女孩啟發了她,她才如法炮製也去數數計時,測測自己有多長時間的耐熱能力。剛才那兩個女孩走出桑拿房時,都搖搖欲墜了,滿臉的赤紅中帶著青色;她們站到金玲身旁,為了對自己的身體實行物理降溫,從蓮蓬頭裏放出來的,幾乎是涼水。涼水濺到金玲身上,差點讓金玲叫喊起來。
“終於數出十個六十了。”
“這回咱也有牛皮可吹了。”
“真他媽刺激。”
“真他媽過癮。”
不過,連吵帶喊的並不是金玲,而是那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她們的聲調雖然有氣無力,表情卻是激動亢奮的。
這之後,金玲就想到了她也要去桑拿房裏數數計時。
金玲在腳步移動之前,眼睛一直盯著桑拿房那邊,她知道,那間木板房已空無一人了,她若進去,有足夠的空間供她選擇一個離炭火爐遠點的地方坐。可她還是磨蹭一會。那兩個啟發了她的女孩結束淋浴往更衣室走了,她才鬼鬼祟祟地鑽進桑拿房,好像怕那兩個女孩看見她,會笑她這麼大個人還玩小孩子的花樣把戲。再之後,她就數完了六個六十,就虛弱不堪地出了桑拿房,扶住寬大的搓澡床,閉目調息恢複體力。是他媽刺激,她想著那兩個比女兒年齡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在心裏重複起了她們的話;是他媽過癮,她在深深呼吸的同時,嘴裏不知不覺地還嘟噥出了聲音。
“搓澡嗎大姐?”
金玲喘息稍定,正要挪步走向浴室裏側的淋浴間,聽到身邊有人發問。此前她已注意到了,這時在這間規模不大的浴室裏,浴客已經寥寥無幾,搓澡間這邊,更是隻剩了她一個人。所以,發問的搓澡女工一定是聽到了她的嘟噥聲,才向她發問的。金玲原來沒打算搓澡,她並不是每回來浴室洗澡都得搓澡;可現在,搓澡女工認定了她的嘟噥是搓澡的意思,盡管她知道她的嘟噥與搓澡無關,但也隻能順水推舟了。她有些慵懶,無力回頭,便盡量大聲地應了聲“搓”,同時慢慢挪到裏邊淋浴間的蓮蓬頭下,放足了溫水朝身上澆。但這時候,當溫水澆到她的身上,她的腦子趨於清醒時,她忽然意識到,剛才那聲細弱的詢問,更像一個孩子發出的聲音,似乎與搓澡這事對不上號。她急忙側身避開水流,去看外間屋問話的是什麼人。但牆壁拐角擋住了視線,她沒能看到問話的人,隻聽到那個聲音在外邊的搓澡間裏再次響起,問她要不要搓澡巾和墊床布。金玲重新在急驟落下的溫水中站好,大聲回答搓澡巾有了,光要墊床布。
金玲再回到搓澡間時,看到搓澡女工正關好牆角的備品櫃,向她走來。她倆是相向行進的,目標都是搓澡床,但由於搓澡女工在走路的同時,還高揚起雙臂,對手裏的塑料墊床布做著一係列麻溜利落的展開動作,所以金玲沒看清她的臉,隻能通過她身上的黑色胸罩黑色三角褲,看她的身形。但這也夠了,金玲已知道,雖然她嗓音過於細弱,但身胚屬於成年女人。那搓澡女工先停到洗麵池旁,側對著金玲,把塑料布浸入一隻清水盆中,然後用另一隻臉盆到洗麵池的水龍頭下接清水,連續往搓澡床上潑了三盆,並且每潑一回,還都用力甩動手中的刷子,把黑革罩麵的搓澡床從頭到腳打掃一番。在她打掃搓澡床時,她的胳膊長長伸出,將身體拉成一張弓形,臂肌、腹肌、腿肌、臀肌,全都緊緊地繃了起來。金玲始終看不清她的長相,但看著她白白的肌膚、勻稱的體態和工作前那流暢連貫、一氣嗬成的全套準備動作,仍然覺得神清氣爽、賞心悅目。金玲的心跳倏然加快了。一個做搓澡這類粗活的女人,一個連模樣如何都尚不清楚的女人,卻能把某種優雅甚至優美向她展示出來,真是匪夷所思。
“刷刷就行了,反正要鋪塑料布的。”
金玲欣賞著搓澡女工的優雅或優美,這麼客套了一句。金玲向來少言寡語,與人交往很少主動開口,可現在,她卻主動對一個完全可以一句話不說的人說了句完全可以不說的話。她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便又閉住嘴巴,隻把眼睛盯在搓澡女工身上。搓澡女工的身體在不停地移動,這時候,正好她打開的腋下移了過來,呈現在金玲固定不變的視線裏。金玲發現,搓澡女工的腋窩非常清爽,看不出腋毛被剪過的痕跡。她很想再次開口,問搓澡女工是否長腋毛,如果長,是怎麼處理得這麼幹淨的。這是一句有實際意義的話,但金玲沒有讓它出口,她隻是下意識地用自己的右手摸自己左腋。她的腋毛總剃不幹淨,手指一觸及腋窩,就能感覺到一些軟軟的毛茬刺紮著手指。
“對老浴客,要多用心嘛。”
這時候,搓澡女工已鋪好塑料布,滯後了半拍呼應金玲。同時她轉過身來,衝金玲笑笑。金玲這回看真切了,這個有著青春期少女般柔細嗓音的搓澡女工,確實不是孩子而是成人。她身體發育得非常完好,眉眼鼻子還有嘴,既秀氣又質感,招人看又耐人看。金玲不由衝她回笑了一下,笑意在臉上還凝固了片刻。
“大姐你——我頭一回見你笑……”
“頭一回?”金玲沒想到,搓澡女工競會冒出一句這樣的話來,並且口吻天真活潑,表情亦驚亦喜。“我,我沒笑過?”金玲被搓澡女工說得尷尬,看得發窘,忙轉身爬到搓澡床上。“每天來洗澡的人那麼多,你還能注意到我笑不笑?”
“你,你跟別人不一樣呀。”
搓澡女工把金玲的毛巾和搓澡巾重新浸濕,纏上右手,又很專業地用左手在上麵拍出兩聲脆響,猶如在宣布一項儀式的開始。
“我什麼地方和別人不一樣?個子太高?”
“不光是個高,是氣質啥的。我也說不太好……反正你不像一般人……”
“我平常都在家裏洗澡,隻是要蒸桑拿了才來你們這兒。”
這時金玲已匍匐到床上,將身體趴好,為了舒適,還把腦袋向一側歪去。貼在她眼前的,是搓澡女工又小又緊的黑色三角褲,純正的黑色分割開肉體,更強化了搓澡女工大腿和小腹的細嫩白皙。金玲覺得讓眼睛和另一個人的私處靠得如此切近不大得勁,而她的臉想要挪向另一側又比較麻煩,便合上了眼簾,阻斷了目光。
“可洗桑拿能讓人上癮,所以你來得還是挺勤。”
搓澡女工用左手托起金玲的一條胳膊,但沒有下一步的接續動作,好像對這條胳膊她要先檢點一番。
在此之前,金玲的身體本來已放鬆,可搓澡女工的話,卻讓她沒來由地緊張了一下。“洗桑拿能讓人上癮”,她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可想一想,雖然自己在家洗澡很方便,可她的確還是更喜歡去有桑拿房的公共浴池;自從小區開了這間“清水泉”浴池,她在家洗澡的次數還真就越來越少了。金玲想開口再說句什麼,但這時候,搓澡女工已開始工作,她手裏那條粗糙的搓澡巾,正有力地磨擦著金玲的皮膚。金玲感到,搓澡女工施加給她的那種均勻的力量,深入淺出地層層遞進,節律性地壓迫著她的心髒,以至於都幹擾了她聲帶的正常發聲,使她嘴裏發出來的,成了水波一樣嫋嫋散開的細小哼聲。那波動的哼聲雖然細小,其愜意的成分卻暴露無遺,這種由表及裏又自內而外的愜意體驗,再次讓她感到尷尬和羞窘。她立即像閉緊眼睛那樣,也閉緊了嘴巴。於是,她與搓澡女工的對話戛然結束了,那個很有眼色的搓澡女工也不再說話,隻有條不紊地讓雙手遊動在她赤裸的身上。
二
人們相信,地球上生物的多樣性是沒有邊界與盡頭的,這就使得全球的科學家產生了一個百思不解的問題:為什麼地球上的大多數物種隻有雌雄兩種性別?
——報摘
金玲再次看到那個搓澡女工,是幾天後的中午。
一般中午金玲都在單位吃飯,並不回家。可那天,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離開辦公室後,她沒去食堂,卻騎車回了她居住的北陵小區。騎進小區的大門口時,她才想到,這個中午她沒道理回家,至少,家裏並沒有現成的剩飯。她便把車停在距“清水泉”不遠的一家食雜店門前,讓店主遞她一桶辣味的牛肉方便麵。是等店主找她錢時,她隨意地抬頭往斜後方一膘,看到了那個搓澡女工。
搓澡女工是從遠處走向“清水泉”的,從金玲發現她起,她步行的距離約三十米,在她走完這樣一個長度的路程所花的時間裏,金玲的目光一直追逐著她。金玲估計,搓澡女工沒看到她,因為她戴著墨鏡,又站在食雜店的大遮陽傘下,不特殊留意是認不出的。不讓搓澡女工發現自己這比較好,金玲想,否則就有打招呼的可能;可一對不很熟識的人互致問候,尤其是還有著一段空曠的間隔,那會讓彼此都挺別扭。金玲和熟人都不喜歡寒喧,對陌生人就更是避而遠之了,通常的情形是,她若感到對方有可能與自己搭話,就低頭假裝未看到對方。現在她正是應該這樣,可以回身去接食雜店店主找她的錢,從而避免搓澡女工恰好往這邊扭頭也發現她。但這一回,金玲沒那麼做,甚至還讓欲找還她錢的店主等了她一會,直到搓澡女工從她視線裏消失了,她才讓這次單方麵的邂逅宣告結束。
金玲對搓澡女工的目光追逐沒實際意義,搓澡女工進了“清水泉”浴池,她也就重新騎上自行車往家走了。可是,不知為什麼,隨著車輪滾動起來,有一絲遺憾也碾上她心頭。她對自己說,也許,與這個搓澡女工,我有必要打一個招呼,因為——因為什麼呢?金玲想了一會,並沒能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這些年裏,自從公共浴池中又有了搓澡業務,有多少搓澡女工給金玲搓過澡,她自己也記不清楚;她能記得的隻是,不管在哪兒洗澡,她從來都沒仔細看過那些為她服務的女人,隻是在感覺中,認為她們全都肥頭大耳,高聲大嗓,圓腰大臀,粗手大腳。可是,這樣的感覺卻在幾天以前受到了質疑,“清水泉”的搓澡女工不光聲音不粗不大,身體的各個部位也都勻稱和諧,精致得如同工藝瓷瓶。那天搓完澡,金玲爬下搓澡床時,正好與那搓澡女工相向而立,那一瞬間,她產生的惟一念頭居然是,人高馬大的自己倒像個搓澡女工,而頗有幾分林黛玉味道的搓澡女工,應該掉過來接受自己的服務。當然那隻是她在那天的瞬間感覺,離開“清水泉”,回家翻開一本休閑雜誌,那感覺也就隨之丟開了。可剛才,看到搓澡女工在自己視野裏匆匆行走了三十米後,特別是當搓澡女工從自己的視野裏消失以後,這樣的感覺卻再度出現,甚至比那天還要強烈。嚴格說來,這個破壞了金玲內心平衡的搓澡女工,並無任何出眾之處,她的著裝不僅落伍,還過分隨意,那件大花的連衣裙,至少是五年前的麵料款式,而頭上的遮陽帽、腳上的白涼鞋與連衣裙的搭配,更是襯得她整個人都不倫不類。顯然,這是一個品味庸常的女人。金玲看人是挑剔的,她知道,如果不是已經先期認識了搓澡女工未曾包裹過的精致裸體,如果她一出現在自己麵前,就打扮成這麼一副毫無審美自覺的樣子,那麼別說去看她走過三十米,就是看她邁三步,也是不可能的。
這時金玲已經回到了家中。屋裏也熱,甚至比外邊還熱,她脫光衣服,鑽進衛生間,站到淋浴器前想衝個澡。她希望盡快把搓澡女工的影像從眼前驅開,因為心中那種莫名其妙的隱隱騷動,已讓她感到了不好意思。可羞恥的感覺對於獨處的人來說,是難斷有無的。金玲猶豫一下,並沒打開淋浴器,而是對著鏡子打量起了自己。然後,她放棄衝沐浴的念頭走出衛生間,燒點開水泡上方便麵,坐在廳裏的飯桌前呆呆發愣。吃方便麵時,她仍然心不在焉,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她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又轉進衛生間,去查看洗浴包裏的毛巾、香皂、洗頭膏、潤膚霜,當然她格外注意的是搓澡巾是不是也在包裏。檢查完後,她拎著洗浴包出了衛生間,先往單位掛個電話,告訴單位的人她下午有事不上班了,接著,她不再給自己留出猶豫的時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金玲是故作鎮定地來到“清水泉”浴池的。
金玲濃眉大眼,鼻挺唇闊,高高的個子再加上沉靜的表情,使她從來都是一個特點鮮明的女人。上回搓澡女工說她跟別人不一樣,雖然她也反問一句什麼地方不一樣,還主動分析了自己個高的醒目特點,不過那隻是順嘴應酬。其實她清楚,從小時候起,她就常常能以不同於嬌娃美妞的另一種風格引人注意,她確實是個與別人不一樣的人。比如搓澡女工見她笑了一下就驚訝不已,她知道那不是搓澡女工故弄玄虛,她記得,幾年前偷讀女兒日記時,就曾看到過這樣的話:“媽媽的不笑確實有一種寧靜的美,別人也都這麼評價她;可我是她女兒,我倒寧願她失去了美,而衝我笑。”在那之後,金玲臉上的笑容就多了,她那種寧靜的美也並未因之離她而去,離她而去的,倒是像她首任丈夫一樣愛笑的女兒。
現在金玲走進“清水泉”了,也看到賣票的、看門的、包括男浴室那邊出來的一個浴客都在看她,可她的表情無任何變化,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視,徑直買票、換鞋、進更衣室、進淋浴室,置身於熱氣騰騰的澡堂子裏。隻是在路經桑拿房與淋浴室之間那塊擺著搓澡床的空曠地帶時,她看了一眼正埋頭工作的搓澡女工。可她發現,正在工作的搓澡女工,竟是一個肥頭大耳,高聲大嗓,圓腰大臀,粗手大腳的壯碩女人,而且,她也像洗澡的浴客一樣,身上脫得一絲不掛。
金玲站住了,仿佛受到了戲弄,一種正向陷阱裏跌落的感覺壓迫過來,而最讓她感到憋氣的是,她是主動往陷阱裏跌的。她幾乎想磨身轉回更衣室了,她想穿上衣服打道回府。但理智幫她克製了衝動,她知道,身子都不淋濕就抽身而出,這不合適。尤其是在心裏她要說服自己,她來“清水泉”,並不是為了一個陌生的搓澡女工;她是來洗澡的,是為了在這個炎熱的中午蒸個桑拿,以毒攻毒地消消暑氣。金玲這樣說服著自己,平靜了下來。她衝淋浴,蒸桑拿,再衝再蒸,直至身體幾近虛脫。但不管幹什麼,隻要視線能夠著搓澡床那裏,她就會仔細地看看搓澡女工,可遺憾的是,搓澡女工沒有易人,始終隻是那個一絲不掛的壯女碩婦。
後來,見時間挨得差不多了,金玲整理好洗浴包向更衣室走去。這時她已經徹底明確了,她大中午來“清水泉”,真的隻是為了洗澡,而不存在別的目的。可讓她無奈的是,別的目的不是皮屑,不能三下兩下就搓掉洗去,當她路過剛剛閑下來的搓澡女工身邊時,與搓澡女工不經意的搭訕,還是又把她心中正努力剔除的別的目的給勾了出來。
“不搓就走呀?蒸完一搓可舒服了。”搓澡女工是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幹活的時候嘴都不停,這會兒歇下來了,一張嘴巴就更閉不上了。
金玲知道搓澡女工是跟她說話,就禮貌地回道:“不搓了,前兩天剛搓過。”
“搓過?是小徐搓的吧?”搓澡女工撇了撇嘴,“她那點勁,抹桌子都抹不幹淨,還能打掃人?”
搓澡女工的話讓人聽著別扭,按金玲的脾氣,她應該不再搭腔冷冷地走開。可她走到更衣室門口時,步子卻絆住一樣邁不動了,而且還轉過身來,正麵朝向了搓澡女工。
“你趁你的夥伴不當班就講究人家,不怕我傳閑話挑撥你們關係?”
搓澡女工不屑地咧咧嘴,出聲地拍打自己雙乳間的溝槽部位。“我當她麵都敢寒磣她,你信不信?我還怕她那小逼崽子?”這時金玲已經表示出了搓澡的意向,搓澡女工因又有了活幹而更加興奮,賣力地刷搓澡床、鋪搓澡墊布。“再說了,她也讓老板給開除了,她都不好意思再來這兒了。”
“怎麼,那個——小徐,不在這兒幹了?”金玲愣一下,但仍然不動聲色。“我好像,中午那會還看見她了。”
“是嗎?我沒看見,那是來拿東西的吧?”
“那她不幹這個,還有工作嗎?”
“人長得騷,當三陪傍大款唄。”
“傍大款,傍上了嗎?”
“屁,她隻配搓澡。”
“還幹這活呀,上哪兒幹去了?”
“軍區門口吧,那不新開了家洗浴中心嗎?哼,人家軍隊有澡堂子,她在那兒,飯錢都掙不出來。圖大,大也就是個門麵。”
金玲離開“清水泉”回到家裏,心神不寧、恍恍惚惚。洗過的頭發很快就幹了,她照著鏡子換身衣服,拿上自行車鑰匙又出了家門。她慢慢悠悠地騎在車上,信馬由韁地出北陵小區往北走,沿北陵大街奔軍區大院方向而去。在道東側,她先看到了一家門臉不大的個體照相館,然後看到了土黃色的軍人俱樂部的大樓和樓前偏北一點的電影廣告宣傳欄,再往前,路過有軍人站崗的軍區鐵大門,就看到了那個有禮儀小姐迎賓的玻璃大門。那果然是一家新開張的洗浴中心。玻璃門旁,貼著一紅一粉兩條彩紙,紅紙上寫著“開業大吉 優惠七天”,粉紙上寫著“誠招 搓澡師傅 按摩小姐”;在玻璃門上端,一架寬木框裏,畫著幾個戲水弄波的泳裝美女,還都是金發碧眼的白種女人,在白種女人的乳旁臀下,寫著“魚水情洗浴中心”幾個豔俗大字。
金玲差不多是鬼鬼祟祟地把車騎過“魚水情洗浴中心”的,騎到遠處的十字路口,才又掉轉車把,沿原路走反道返回,把車停在“魚水情洗浴中心”的門前。金玲的心裏有些忐忑,但她臉上的表情卻不露破綻,她淡淡地問那兩個笑盈盈的迎賓小姐,有沒有一個姓徐的搓澡女工在這兒上班。兩個迎賓小姐對了下眼神,警惕地問她要找的人叫徐什麼。金玲忙解釋,她不知道小徐叫徐什麼,隻因為小徐在“清水泉”時搓澡搓得好,她是小徐的回頭客,所以聽說小徐來這“魚水情”了,她也就跟著找到了這裏。兩個迎賓小姐都鬆了口氣,先說我們這裏沒色情服務,然後說你找的應該是徐鴻雁吧,她這會不在,得晚上七點才能來接班。
差幾分鍾七點時,金玲拿著她的洗浴包出現在了“魚水情”的休息大廳,恰好已能被她叫出名字的徐鴻雁也上班來了。徐鴻雁一看到迎在她麵前的金玲,感到很意外,不知說什麼好,隻是一臉稚氣地衝金玲笑。
“小徐,我聽說你來這裏幹了,還想當你的顧客,就追來了。”
“是嗎,這,這太好了大姐……”
“我叫金玲。”
“金姐……金姐,你來這離家可就遠了。”
“多走幾步路,累不著。”
“可,這裏也比‘清水泉’貴。”
“沒關係,條件不也好了嗎?”
“金姐——”
“你怎麼不在‘清水泉’了?”
“這裏,大,活多……”
“你是炒了‘清水泉’的老板?”
“他罵我了吧?”
“是你主動選擇的就好,要不然,我還有點惦記你呢。”
“金姐,謝謝你。”
這時,她們已同時走進浴室了,徐鴻雁整理備品時,金玲迅速淋濕了身體。
“來,小徐,給我搓澡吧。”
“你不——先蒸一會?”
“不用了,我想當你今天的第一個顧客。”
三
對某些個別現象我們無法視而不見:比如,常見的蘑菇有三萬六千種性別,另一種生活在沼澤中的菌類生物有十三種性別。當然啦,它們在地球上雌雄兩性的通常法則中,隻是極為少數的例外。
——報摘
金玲第一次把徐鴻雁領到家裏,已是冬天了,是冬天的一個下午。那天徐鴻雁上夜班,她們下午一點在“清水泉”附近的食雜店外見的麵,約會的時間地點是前一天定的。
在這之前,金玲每周去一次“魚水情”,都是趕在徐鴻雁的班上。如果徐鴻雁上白班,她就白天去,如果徐鴻雁上夜班,她就晚上去,有時晚上去得晚,又恰好趕上徐鴻雁手頭活少,她們就可以聊得從容一些,盡興一些。當徐鴻雁又提起金玲的性格特點時,金玲曾毫不隱諱地告訴她:我的確不愛說話、我每次和你在一起時說的話,比我一個禮拜說的還多。
“魚水情”的規模比“清水泉”大不少,每班至少有兩個搓澡女工,可金玲不管徐鴻雁多忙,都隻用徐鴻雁給她搓而不用別人,別人就開玩笑說,這金姐要是資本家就好了,準能高價把小徐買走,專門給她搓澡按摩。當然這話不是別人當金玲麵說的,沒人敢和不苟言笑的金玲開玩笑,她們這話是說給徐鴻雁聽的,是徐鴻雁又把這話學給了金玲。徐鴻雁學完這話,金玲就問她,那你願意嗎鴻a?金玲已經早就不管徐鴻雁叫小徐,而叫鴻雁了,她還逗徐鴻雁說,鴻雁在古代比喻書信,更經常的是比喻情書。金玲說,我叫你鴻雁,也就像給你這小美人寫情書了。徐鴻雁笑得滿臉幸福,說那太好了,我長這麼大,還沒人給我寫過情書呢。當金玲問徐鴻雁是否願意專門給她搓澡按摩時,徐鴻雁在笑出滿臉幸福的同時,也笑出了忠誠,她說願意,她說給金姐幹什麼她都願意。金玲說,鴻雁你真好,不過我要真的當了資本家,把你領家去,我也不能光讓你給我搓,咱倆要互相搓。說著還試探地伸出一隻手,在她剛好可以夠到的徐鴻雁的大腿內側輕輕滑動。徐鴻雁笑著往後躲,說癢癢。金玲把手收了回來,但目光還停留在徐鴻雁的大腿小腹那裏,這時她發現,她自己的大腿小腹那裏有熱潮湧過。以前我也覺得讓人搓澡會癢癢的,金玲說,其實不癢。徐鴻雁說,手和皮膚用力接觸就不癢,可像你摸得這麼輕,沒法不癢。匍匐著的金玲拱了拱身體,忽然再度出手,猛地按住了她剛才撫摸過的徐鴻雁的大腿內側。這回呢?她問。她看不到徐鴻雁臉上的表情,但她感覺到,徐鴻雁這回是抖了一下,才回話的:不癢了。徐鴻雁把這三個字吐得很慢,好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而且,聲音裏也沒有了笑意。但她的大腿沒有移開,仍舊保持原來的站姿,盡量讓遊走在金玲頸椎至腰椎那一線的雙手條理清楚。這對金玲是個鼓勵,她按在徐鴻雁大腿內側的手便沒立即拿開,反倒稍稍加力掐了下去。這一下,徐鴻雁遊走在金玲頸椎至腰椎那一線的雙手亂了章法,或許是為了讓力量和技巧重新回到自己手上,她及時打亂了工作程序,尚未搓完背部,就轉而去搓金玲的腳踝。隻有靠向金玲腳部,她的大腿,才能找到掙脫金玲把握的充足理由,她也才能避開金玲對她工作的幹擾。金玲把手收回到臉旁,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下手指,當然她咬得非常隱蔽。捏疼了吧?她輕聲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手勁也挺大呢。徐鴻雁輕聲回了句不疼,然後說,你是知識分子,總琢磨搓澡這粗活幹啥?
這之後,她們肯定都有些尷尬,直到分手,金玲也沒敢再看徐鴻雁的眼睛,徐鴻雁的話也比往常少了許多。當然下一回再見麵時,她們就又恢複了正常,徐鴻雁問金玲機關裏忙不忙,金玲問徐鴻雁孩子的英語家教找到了沒有。
應該說在冬天這個下午她們約會之前,半年裏,她們彼此的了解已不算少了。金玲讓徐鴻雁知道了她的年齡,知道了她在中學在大學都是學校籃球隊主力隊員的情況,還有她現在在單位所從事的工作和她經曆過的兩次婚婚。而另一邊,金玲也慢慢把徐鴻雁的簡曆穿成了線,知道她雖然才三十歲,卻已經與一個右腳微跛的家用電器修理工有了十一年婚史,也就是說,她這個農村姑娘因為婚姻,也早就是個老沈陽了,這麼多年裏,除了結婚的最初幾年呆在家裏帶孩子,後來這些年,她賣過水果蔬菜,也賣過服裝雜誌,之所以最後選擇了搓澡的行當,卻並非出於收入的考慮,而是因為她很珍惜自己的皮膚。浴室這種地方,她解釋說,不光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對保護皮膚,也大有好處。
那一天,徐鴻雁當搓澡工的理由一說出口,驚得金玲半晌無語,你——她直勾勾地望著徐鴻雁,欲言又止。她不能不感動,一個生活於社會底層的普通婦女,竟能以如此的方式去在意自己,這實在是不可思議。接下來,金玲也就委婉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說你真應該是嬌小姐呀。金玲的口吻是誠懇的,這徐鴻雁聽得出來,所以她俯在金玲耳邊的回答就既有撒嬌的成分,也有牢騷的味道。不瞞你說金姐,我本來就是嬌小姐,徐鴻雁說,可沈陽把我變成了個做粗活的老娘們。金玲感到徐鴻雁的說法很有意思,說,你家是地主嗎?徐鴻雁說她爸是會計,她說她當姑娘時一直嬌生慣養,那時十裏八村想跟她家軋親家的,都是當地最好的戶。要不是為了來沈陽,要不是匆匆忙忙地嫁給了孩子他爸——徐鴻雁隻有在說到丈夫鄭智慧時,才不像個在城裏生活了十一年的老沈陽,而仍然沿襲她的農村稱謂:“孩子他爸”——而是再等等,不管在我們振興鄉、我們西豐縣,還是我們鐵嶺市,甚至來沈陽,我肯定也能嫁一個更有本錢嬌慣我的人。徐鴻雁這樣展開暢想時滿臉驕傲,好像她真的已經嫁給了一個憐香惜玉的百萬富翁。我替你那麼早就結了婚,還,金玲字斟句酌地說,還嫁的是小鄭這樣身體有殘疾的人,感到遺憾。她以為,徐鴻雁一定很需要安慰,至少需要她痛惜的表情。可徐鴻雁卻並不應和金玲的安慰與表情。這有什麼可遺憾的,徐鴻雁說,都是命,天定的。見金玲一下子無言以對了,她甚至還轉而安慰金玲。孩子他爸就那點小毛病,不光人長得帥,也聰明死了,他開的家電維修部,在我家那一片可有名氣了。徐鴻雁想了想又告訴金玲,他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疼我。她又開始為她現實中的生活驕傲起來。要是當初我真嫁個本錢足的人呀,徐鴻雁表情誇張地說,到這會,不甩了我,也早養上二房三房了。金玲說,你這麼好的女人,誰舍得甩你?徐鴻雁說,男人都那德行。金玲說,那你那麼在乎自己的皮膚,是不怕小鄭長花心呀。徐鴻雁說,他呀,他不能,他和別人不一樣,我身上長魚鱗他也不能嫌棄我,我是怕我自己往身上一摸覺得膈應。金玲說,你那麼喜歡摸自個?是不是替想像中的什麼人摸的呀?徐鴻雁伸手胳肢金玲的腋下,你壞金姐,金姐壞……在這之餘,她們還會閃閃爍爍地討論一些與男人有關的話題,當然是金玲控製著談話步調,使徐鴻雁在她設置的軌道上伴她步步前行。
實事求是地說,直到這時,金玲自己也沒看確切,她所設置的,究竟是一條怎樣的軌道,而她又需要徐鴻雁伴她走向哪裏。但有一點她非常清楚,她與徐鴻雁的交往,絕不能僅局限於熱氣彌漫、水霧朦朧的澡堂子裏。
金玲為徐鴻雁的到來做了充分準備,徐鴻雁一坐到客廳的沙發裏,她就從大冰箱似的北陽台上拿出了一樣樣水果:大大的美國橘子與長長的泰國香蕉,鮮紅的草莓與金黃的腰果……
“你這幹啥呀金姐,這麼貴的東西,拿我當孩子啦。”
“你現在還真就得當回孩子了,”金玲早為自己的殷勤找好了理由,“我這本來是給女兒預備的,她說一放假就回來住。可都放假好幾天了,也不過來,說她爸那邊生意忙,脫不開身,要等春節一塊來,就好像她是女老板了。”金玲說著歎了口氣。在這樣一個理由裏,她的感情更為真實。“一個高中學生,一個女孩子,做生意的熱情倒比考大學的熱情高。”
徐鴻雁知道金玲對女兒是又喜歡又失望,便隻能若即若離地說:“那我這個孩子,可大了點?”
金玲摟住徐鴻雁貼了下臉。“對,所以你才不是女兒,而是妹妹。”金玲盯住徐鴻雁的眼睛說,“妹妹是大人,能懂點事;女兒不行,女兒在媽麵前,永遠要犯渾。”金玲將一隻獼猴桃粗糙的黑皮扒下去,把晶綠的果肉喂到徐鴻雁嘴裏。“嚐嚐,可好吃了。”
徐鴻雁也就真像個小妹妹那樣撒起了嬌,在圓形果肉上咬了一口,再把金玲托著獼猴桃的手推回去,讓金玲也咬一口,然後自己再張嘴去咬。“以前我賣水果那會,啥好水果都賣過,”兩人共吃完一個獼猴桃,徐鴻雁才說起了大人話,“可不瞞你說金姐,有的我都沒吃過。為了防備有時顧客問水果啥味的,就都是他們爺倆吃,我問他倆,把他倆品出來的味道再告訴顧客。”
引出了這樣的話題,金玲就不知道接什麼了,過了一會,她才又找到話。
“我的嬌小姐,過日子難呀。”
“金姐,你沒過過苦日子吧?”
“你看我不像過苦日子的人吧?”
“噢,也苦,獨身女人的日子不好過。”
“那倒不是,”金玲拿起徐鴻雁的一隻手,輕輕摩挲著,“我是兩頭樂嗬,中間苦。小時候樂嗬,像個假小子,體育樣樣都行,跟誰都敢打架,後來下鄉也是,可能幹了,年年當先進知青。再後來上了大學,也許是書讀多了,懂的事也多了,就覺得苦了,覺得生活中啥都那麼不順,不容易,讓人樂不起來。等到結婚,生孩子,離婚,再結婚,就根本看不到好日子在哪兒了。直到前年又離婚了,剩下自己一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孤家寡人了,才覺得活得輕鬆自在了。雖然還是沒覺出有什麼甜的,但至少苦勁差了,甚至就不苦了,天天上班下班美容健身的,挺好,獨身女人的日子成了我最樂嗬的日子。哎,你別光聽我說,吃呀,來,吃這個……好好,我也吃,我也吃……”
以前她們聊天,總是徐鴻雁說的多,金玲隻起引導作用。一般金玲挑起個話頭後,就靜靜地聽徐鴻雁用她那種既天真幼稚又老成持重的視角和語言對那個話題隨便發揮,直到徐鴻雁說得差不多了,謹慎地閉住嘴琢磨著金玲是不是厭煩了時,金玲才會再牽出一個新的話頭,或引領著徐鴻雁把已經展開的話題深入下去。其實她們每次在“魚水情”聊天時,不論徐鴻雁說什麼和怎麼說,金玲都不厭煩,一向厭煩別人喋喋不休的金玲從不厭煩徐鴻雁。當然徐鴻雁從來也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傾訴。隻是有時金玲看徐鴻雁也像對她那樣和別人悄聲細語,會嫉妒,會因徐鴻雁對她和對別人一視同仁而傷心難過。但現在是在家裏,隻有她們兩個人,徐鴻雁隻要說話就隻能是對她說,她完全可以不受浴室裏那些流水聲、說笑聲以及毛巾打在皮膚上的啪啪聲的幹擾去專注地諦聽徐鴻雁說。可她卻沒有,她情不自禁地取代了徐鴻雁,亦喋喋不休亦娓娓傾訴地說個沒完。並且她在說的過程中,還要不時謙卑地問一句徐鴻雁:我一個勁說,你煩了吧……她意識到,在徐鴻雁麵前,她已經是另一個人了,是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金玲。
金玲這一天格外興奮,話多得刹不住閘。她毫不掩飾地回顧以往經曆過的情感事件,又描述她在不同時期麵對不同事件時的體驗和心得,好像徐鴻雁是個心理醫生,為了健康,她必須沒有保留地袒露一切。其實,她看得出來,對她的表述,徐鴻雁在許多方麵都並不理解,也無興趣;但出色的領悟力和友善的同情心,能大大增強徐鴻雁對她的接受程度,使她的談話沒有出現對牛彈琴之虞,反有了高山流水之樂。金玲對徐鴻雁那種與生俱來的性格素質非常欣賞,到後來,她簡直成了一個婆婆媽媽的絮叨女人,在建議徐鴻雁如何穿著打扮並表示要送她幾件衣服的同時,又會想到不斷提醒徐鴻雁,明早下班時,一定先來她家一趟,把茶幾上剩下的那些水果帶給孩子。徐鴻雁對金玲要送她衣服與水果都再三推辭,直到實在拗不過了,才不好意思地答應明早過來一趟,把水果帶走;但她堅定地表示,如果金玲給她買衣服,她就再也不是金玲的朋友了。
“你不是有事求我吧?”徐鴻雁說,“你也知道我沒什麼能耐。”
金玲急忙表白道:“我當然不是求你什麼,和你交往,就因為我喜歡你。”
徐鴻雁說:“那不得了,我也願意跟你交往,這是兩相情願的事,可你要這麼客氣,就不對了。我答應你明早來拿水果,是覺得你買這麼多,怕放不新鮮放壞嘍,那就可惜了。可衣服,金姐你千萬別給我買,以後我按你說的樣式顏色去搭配就行了唄。你要買,那,就是你瞧不起我……”接下來,徐鴻雁主動偎到金玲身邊說,“再說了,我要是穿了你買的衣服,孩子他爸還不懷疑外邊有男人養我呀。”
金玲緊緊摟住徐鴻雁,不讓徐鴻雁看到她表情。“也是啊,我要是男人呀,不光養你,肯定還要娶你呢,你嫁人了我也要把你奪過來。”
徐鴻雁說:“那孩子他爸可不能答應,他會殺了把我搶走的男人。”
金玲說:“那我就不當男人,我是女人也娶你。我是女人還更保險呢,他沒理由嫉妒女人喜歡他的小寶貝吧?”
這天夜裏,金玲睡得不夠踏實。第二天早上,估計徐鴻雁快要到了,她走進衛生間,把洗浴包裏的東西都掏出來,將一頂浴帽戴到頭上,把腳上的棉拖鞋換成塑料拖鞋,然後披著被子重坐回床上。七點十五左右,門鈴響亮地叫了起來。金玲把徐鴻雁迎進屋來時,就好像是剛剛起床即將晨浴,除了頭上的浴帽、腳上的拖鞋,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這是自她第二次離婚後,頭一回在非浴室的環境裏,在另一個人麵前赤身裸體。她略感難堪,動作表情都很僵硬。而另一個人,雖然曾見過和摸過太多太多女人的裸體,但麵對此時金玲的裸體,也沒法保持心無雜念。
“你看我,起來晚了,剛想衝個澡呢。”
“你快衝去金姐,可別凍著,外邊可冷了。”
“那你上我那屋呆一會去,我那屋暖和。”
“不了,東西還在陽台門口吧?我自己拿上就走了。”
“你等一會唄,咱倆一塊吃早飯。”
“沒跟孩子他爸說,回去晚了,那小心眼惦記。”
徐鴻雁拿上水果匆匆走了,金玲則呆立在寒冷的客廳中,抓下浴帽在手上揪扯。
四
如果人有一百種性別,每種性別和其他任何性別都沒有排他性,都可以繁衍後代,那麼,我們在周圍的環境中找到一個伴侶的幾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英格蘭貝思大學的勞倫斯教授對這個問題做出的進一步解釋是:假如你在一個燈光全部熄滅的迪斯科舞廳尋找伴侶,並且你第一次碰到的人就是你的伴侶,那麼,在隻有兩種性別的情況下,你找到伴侶的幾率隻有百分之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