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木說,把報社的工作辭了吧。青苔你不適合做記者。記得你第一次打電話給我要求采訪我嗎?我說對不起。以為你會像其他記者一樣訓練有素的想要說服我。你說低低地說,哦。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惶恐而緊張。我就在那一刻感到了心疼。看到你的時候就證實了我的判斷。你不適合做記者,這是一個需要與現實不斷交鋒的職業。而,你的內心,與現實格格不入,每一次的碰撞,都有可能讓你的內心受傷,而現實不會有任何改變。這一切都暴露在你的眼睛裏,它們還不會說謊。
我深深吸了口氣。
第二天我就去收拾我的東西。把電腦硬盤上我拷的東西刪除。BEATLES,ENYA,鄭鈞,許巍。一些記錄。一些資料。把辦公桌抽屜上貼的卡通撕掉,蠟筆小新和他的小白。一切關於青苔曾來過的痕跡。對麵的大男孩,比我早半年來報社。溫和而陽光的孩子。他送我一個QQ的護身符。一麵是胖胖企鵝。一麵是我的星座屬相,長尾巴的蠍子。青苔,平安。幸福。他說,真誠而認真。這讓我惶恐不安。我害怕並且知道自己將辜負這份真誠和認真。
平安。快樂。五年前的一根吉他弦。被尹彈斷的一根吉他弦。大雪紛飛的晚上,《灰姑娘》。他想著我。青苔,它會保佑你,平安,幸福。
尹,你再彈灰姑娘的時候你會想著我嗎。再彈斷的琴弦你會送給誰?
我終於沒能夠讓自己平安幸福,自那根弦斷了。仿佛一個咒語。
我把從報社領來的少許銀子在外麵小賣部買了一杯450ML的檸檬水。剩下的揣進仔褲的後兜。然後我坐在報社的台階上,喝水。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敢去想。喝完這45 0ML的水我踩著23級台階到街邊,看到垃圾筒,我把杯子扔了進去。我以為會聽到哐當一聲響,但是沒有。垃圾筒大概滿了我有點失望的踩著23級台階又坐到第24級台階上。掏我的煙。茶花。隻剩下最後一支了,倒插著的。用火柴點燃。我每次拆開一包煙都會抽出一支,許個願,再倒插回去,留到最後抽。青苔,當你抽完最後一支煙,那個願望就會實現。誰告訴我的,我許的第一個願是什麼。那是什麼時候,那個願望實現了嗎。不記得了。也不重要了。青苔,知道嗎?你抽出煙許願再倒插回去的樣子,認真而專注,虔誠。讓人心疼。誰說的?
我要的就是這認真專注而虔誠。它們讓我感動而溫暖。人有時是需要自己感動自己的。
這支煙隻剩下煙頭了。我把它放回煙盒裏。我從不扔棄這最後的煙頭。
從背包裏再掏出一盒。拆開。抽出一支。許願。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許什麼願。不知道此時自己想要什麼。或者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想了想。我想,我要木今天晚上早點來接我。今天是她妻子的生日。
街燈亮起來了。還有無數的車燈。天空像黑色的河,很深,看不出裂痕。
我坐在都市生活報大樓前第24級台階上抽煙。我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敢去想。
又一次掏我的煙。隻剩下最後一支了。倒插著的。我劃燃火柴。點燃。我不喜歡用打火機。
我喜歡看木棍燃燒的樣子和火焰。
我忽然發現街麵變暗了。車少了。夜靜了。我深深吸了口煙。
我望望夜色。一片朦朧迅速蓋了過來,水樣的光芒罩住街麵。風也來了。煙嗆入我肺的深處。我俯在自己的膝頭上。
有急促的腳步聲在我麵前停下。左手的煙被輕輕地抽掉。
青苔……
有熟悉的幹草般溫暖的氣息鑽進發際。
我冷。木。
木把我輕輕抱起來。青苔,乖孩子,我們回家。
我把頭鑽進他的外套。臉貼在他襯衣上。
木把我輕輕放到座位上。木,再抱我一會兒。我握住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
我蜷縮在他的懷裏。閉著眼睛。我隻是在無知覺的流淚。木俯下身來,把臉在我的臉上。
青苔,對不起。
木,我們回家。
家是市郊的一個小小的房子。一樓。可以擁有小小的園子。有很明亮的陽光和空氣。園子裏有小小的空地。我在裏麵撒了很多草籽。那些小小草籽。是尹給我的,從很遠的地方帶來。裝在一個小小透明瓶子裏。他說,這些是得到了神靈的祝福的草籽。我把它們撒在園子裏。
來年春天它們會發芽,帶來幸運。園子裏有藤條,會在初夏開淡紫色的小花,那些花極細極渺茫。和青藤茶社的花一樣。也會在溫暖的陽光中瑟瑟發抖。
有廚房。那些亮晶晶的廚具和餐具是我和木到自由市場買來。我用它們煮他愛吃的魚頭湯。有媽媽的味道,木說。有馬蹄蓮的窗簾,有馬蹄蓮的被子有馬蹄蓮的布畫。它們都是木和我一起到自由市場買來。我們叫它馬蹄蓮的家。我在馬蹄蓮的家裏做小婦人。木的小婦人。
我常常在清晨的時候給未破土的草籽噴水。我要那些草快點長出來。在一個草兒探頭探腦的清晨。我聞到一陣中藥香。它們呼喚著我。房東老太太在熬藥。像我的外婆。我愣在那裏,想我的外婆。我撥通就了家裏的電話。外婆。手機是大舅送我的。我畢業的時候,他說青苔,無論到了哪裏都要記得打電話回來。別讓我們擔心太久。
外婆說,苔兒你還好嗎?過年要回來嗎?錢夠用嗎?不夠告訴家裏。外婆說夏天來了記得帶六神丸。外婆說要安心工作。
工作?
一周後我到一家雜誌社。木的朋友在那裏做事。他們安排我和一個矮個子看起來很能幹的女孩負責一個叫做隻言片語的版麵。隻言片語。很單薄的一頁紙,擠滿了數位作者的隻言片語。它們從百字千字乃至萬字完整的文章中被剝離出來。孤零零地,很委屈的樣子。也有一些短短的詩。很少有人會用心留意它們。手寫稿,打印稿。各種各樣的稿。滿懷敬意和激動還有希望。同樣的相信表達的人。我們堅信表達以及表達帶來的慰籍。執迷不悟。把被閱讀的感覺當做被愛的感覺。它們是有生命的。我知道他們想說什麼。雖然有的隻有幾行卻說了很多有的寫了很多卻像什麼都沒有說。這些被其他編輯當做次品扔給我們的稿件。隻言片語或者要拋磚引玉或者的給予殘夜孤燈的一絲安慰。
窗外的青藤已經悄悄醞釀紫色的花了。極細小,極渺茫,它們會在溫暖的陽光中瑟瑟發抖。
我們這這兒住快一年了。木。我抱著他的腰。
對不起,青苔,對不起。木把他的頭的埋在我的頭發裏。
別這麼說。木。我不可能也不想取代你妻子的位置。我隻是在自己應該的位置上做自己該做的事。
小草綠了。幸運草。尹要是知道草長出來會很開心的。隻是現在,他不知道到了哪裏了。
綠草開始黃了。幸運草也會黃嗎?會枯嗎?它們也和我一樣害怕冬天嗎?我又養了一盆水仙。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沒有告訴木。不為什麼。我知道我會怎樣對付這個小生命。
但是我害怕。關於手術台和冰涼器械的種種傳說。
而木正好要到外地出差。四天。他還沒有離開我這麼久。
青苔,我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木伏在我的胸口低低喘息。胸口一片冰涼。這個時候我夢見靈魂,裝在一個瓶子裏,瓶子倒立在覆滿青苔的潮濕地上,忽然之間,瓶子倒了。靈魂溢出來。
十七歲的青苔,二十四歲的尹。沒有聲息的夜。
十七歲的青苔爬在尹的胸口,說,尹,我想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
青苔,不可以。你也隻是個孩子。
尹把手裏的煙摁滅,雙手輕輕捧起青苔的臉,吻了吻青苔的額頭。又把青苔的臉輕輕放在自己的胸口。拍拍青苔的頭發說,。乖孩子,睡吧。
青苔聽不到尹心跳的聲音。但她感覺到了,風從深淵底部刮起,懸崖邊上聽不到風聲。
你會在我睡著了以後,悄悄離開嗎?尹。
我會一直在這裏,守著你睡覺。尹握住青苔的手。都是汗。
那個晚上,青苔醒來好多次。她握握尹的手。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早上來了。尹離開的早上。那個總是霧蒙蒙的城市,那天早上象魔鏡一樣明亮。
尹一手拉著我一手提著包,背上是他的木吉他。站台上人很少。買豆漿的小車推過來了。尹給我買了一杯豆漿。溫溫的,濃濃的,有著乳白色的清澈液體。青苔,讓我看著你把它喝完。
尹,這是你第一次買豆漿給我喝。
要找一個可以每天早上買豆漿喝的男人。青苔。我喝完最後一口豆漿,火車來了。
它呼嘯著,淒厲地劃破我的耳朵。
我抱住他的腰,我不要你走。
尹緊緊抱住我,這是他第一次緊緊抱住我。青苔,好好愛護自己,好好愛護自己。
我看著火車呼嘯而去,載著我愛的人。我不知道它會奔向那裏。
回去後我在書包裏發現了一封信。和一根琴弦。
青苔,天色微明,你在我的胸口睡著了。我是多麼希望天不要亮,明天不要到來。這是我除夕晚上彈斷的弦。那時候天上在下雪。我就站在大雪紛飛的雪地裏為你彈你最喜歡的歌,《灰姑娘》。我的灰姑娘,青苔。我想著你。最後一個休止符響起,這支弦斷了。這支弦,有你喜歡的琴聲,有喜慶的鞭炮聲,有漫天飛舞的兆豐年的瑞雪。很吉祥是嗎?它會保佑你。平安,幸福。
青苔要幸福,但隻有尹能給青苔想要的幸福。
我醒來時,木已經走了。我已經習慣一個人醒來,在半夜或者清晨。木整夜不回家的時候不是很多。她妻子會不斷給他打電話。有時在半夜手機會發瘋似的響個不停。有時他關掉有時接。有時,早上睜開眼睛,木就躺在身邊。我去給你買豆漿。他說。然後他就去給我買來豆漿。
今天我自己去買豆漿。出了大門往右拐,買豆漿的是一對小夫妻。每次見我去我都給我多盛一些。因為我總是稱讚他們的豆漿很香。的確也很香。我喜歡坐在小桌子旁喝豆漿。看著他們忙碌,招呼客人,低聲商量事情。很恩愛的小夫妻。
喝完豆漿去市中區的一個醫藥公司,那個中藥的櫃台上有一位老中醫,很和氣。我常常到那裏買藥。他問我今天是不是又來買涼血的藥。我說不是。我想起外公說過的一種細細的紅色的花,可以泡酒。古時候宮廷用它做墜胎的藥。老中醫把把我的脈,隻說孩子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我這裏沒有你要的藥。
開門的時候手機響了,陌生的號碼。一個女人的聲音。青苔,你好。我一陣驚悸。一定是木的妻子。我沒有回答。她又說,我是木的妻子。我想見你。好好和你談談。很柔和的聲音。
軟軟的。
半小時後我在青藤茶社等你。
淡淡的極細極渺茫的花沒有了。隻有藤條在悵然飄蕩。我又想起水妖。
這冬天充滿陽光……
我們坐下來。我點燃煙。她細細地喝茶。我打量她。眉眼淡淡的,線條柔和。典型的全職太太。
青苔,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在木的手機裏看到你的名字,在電話薄的第一個。女人是極敏感的,而我的全部時間就是照顧木。他的變化哪怕是一點點我都能夠覺察。有一天我整理他的書房發現了這個。
她的手上,是一個煙盒,裏麵是我抽過的那些許過願的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