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們十指相扣,緊緊相擁,舍不得合眼。
這日的娶親,雖不及當時娶我那般隆重華麗,但也相當鄭重,段家的煙火,段家的血脈,像一把賭注,都押到今日這位新人身上了。
我雖不悅,但也必須強顏歡笑。這是段家的喜事啊。而令我驚訝的是,那位新人,雖淺笑盈盈,但那笑容之下,卻隱隱有著一層憂傷。為什麼呢。而我們四目相對時,她的眼神,卻是另一番坦然自若。我承認,她沒有我想像的那樣令人生厭。甚至,一點也不令人生厭。隻是若旗,穿過人群望向我的目光,卻有數不盡的歉疚。這歉疚,令我心疼難當。
那夜,若旗賴在我們床上,不肯去洞房。他說,我不想去,不願去。我也不想不願。可這是不得不做的事。要不然,我們的妥協,又有什麼意義?後半夜,他終於去了。他剛出門,我強忍的眼淚,便落了下來。那邊的綾羅帳裏,鴛鴦被下,肌膚相接的溫存裏,是不是有如我們新婚一般的柔情蜜意?
胡思亂想終是無濟於事,我點了一隻白色小燭,誦讀《古蘭經》,徹夜未眠。
若旗回來時,天色尚明,我問,怎麼起得這樣早。他捉了我的手,輕聲道,我們沒有洞房。
原來,若旗竟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那女子,那女子竟也坦然,對他說,洞房之事,需要你情我願,如今,你不情,我亦不願,正好,兩不相難。至於,我的責任,我自然曉得。
我心裏一陣欣慰,也對那女子產生了幾分好感來。
一盞茶的工夫,新人過來請安。她手持青花瓷碗,款款而來,說,小宛給姐姐請安,姐姐請用茶。今日的她,比昨日相見時更加坦然自若。而讓我意外的是,新婚的她,頭上竟一朵珠花也無,隻一支桃木簪,如幽蘭般靜靜綻放。她的舉止言行間,也無半點俗氣與卑微。她的聲音,溫婉柔和,充滿生氣;她的嘴唇,飽滿燦爛。眉心裏,一粒小小的紅痣,也熠熠生輝。
她說,姐姐,小宛自知你不喜歡我,但小宛嫁入段家,也不是為了討任何人喜歡,我並不想同姐姐共侍一夫,也不想爭奪地位寵愛。我隻是,來報恩的。她從容不迫,毫不膽怯。後來我知道了,凡是擁有真愛的女子,就能如這般無所畏懼,光彩照人。
我喝了她的茶,拉了她的手,聽了你這一番話,我開始喜歡你了。
真的,我喜歡她了,並不僅僅因為她的不爭,而是荊釵布裙的她,身上,有著我敬佩景仰的真性情。我本也性情直率,不喜爭鬥,於是,我待她,便以姐妹之情。
我在段府,人緣雖好,但無妯娌姐妹,加之性情使然,素喜獨來獨往。若旗若在,我二人便彈琴吟詩,聊天閑話。一個人的時候,便誦讀《古蘭經》,讀書寫字。說來羞慚,我十指如蔥,卻不善女紅,而小宛,繡得一手好針線,尤其是荷花。
她嫁到段府,倒是像來與我做伴一般,常常到我房裏來,尤其是若旗出門在外的日子。我們坐在窗下,迎著陽光,或是點幾盞燭台,我讀書,她繡花。
整整半個月,她都在繡一張肚兜,男人的肚兜,圖案是荷花映日。荷葉碧綠,花朵粉嫩,煞是搖曳生姿。我想,定是繡給若旗的罷,這樣的心靈手巧,若旗就算不動心也少不了幾分感激。心裏不禁酸澀了好幾回,恨不得立即扔下經書,給我的段郎繡十張百張荷花映日。可是,她收針時,讓我近看,我才發現,在角落裏,有兩個白色絲線繡的字:滬生。
滬生,滬生,滬生是誰?
她輕撫那兩個字,低聲說,滬生,他才是我的心上人。
我驚詫不已,慌忙掩了門,傻妹妹,你這話可是能亂說的嗎?當心下人聽見。的確,這樣的事,在平常人家已屬有違婦道,何況是段府?我不知道,除了我,或者還有若旗,其他的人,誰能容忍?
她說,滬生上京應試去了,我們本來約好,如果他中第,我就隨他進京。如果他落第,就回鄉下,僻一畝良田,男耕女織。哪知,父親出了事,要不是段大人,父親恐怕已命喪黃泉。知恩圖報,一向是我為人的本分。再說,親事是段府提出,若我不肯,日後父親再有難處,恐怕……不然,我寧死也不肯負滬生!
我對她的喜歡,不禁又深了一層。 我怎能不喜歡她呢?她對我這樣的坦白,這樣的信任。而且,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不正是我的知音麼。雖然我們的出身如此不同。但,這又何妨?
那日,我教她念《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小宛識字不多,但她一字一句地念,錚錚有力。令我也為之動容。
想來,那名叫滬生的男子,必定也是人海難求,才能得到小宛這般珍愛。
滬生在京城,寄居客棧,一邊溫書,一邊等待開考。小宛央我替她把肚兜收好,她再納幾雙布鞋,然後想辦法一同送去。她說,姐姐,小宛第一眼見你,便知你的性情,我相信姐姐。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呢。隻有找若旗。他每月都要上京辦事,我也絕對信任他。
我把東西交與若旗說,是一個姐妹的囑托,送與她的情郎的,你千萬要親自送到。若旗也不問是哪位姐妹,點頭答應了。後來我想起來,便覺得自己的理由著實好笑,他知道的,我哪還有什麼未出閣的姐妹呢。
如是幾次,小宛還給滬生帶去了衣服,頭巾,銀子等等。
秋後的天氣漸漸轉涼,小宛已在給滬生縫製冬衣。這時,有喜訊從京城傳來,滬生高中狀元,即將衣錦還鄉!小宛激動又焦急,姐姐,我可怎麼辦才好!我辜負了滬生!那兩日,小宛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她不停地問我,滬生他會不會相信我的清白?就算相信,我如何才能見他?
我安慰她,不要著急,我去替你送信。小宛從頭上拔下桃木簪,這是我們的信物。那桃木簪,想是終日戴在頭上的緣故,已經烏黑發亮,上麵刻著,不離不棄。
我換上丫鬟的裙衫,帶上信物,從後門溜了出去。整條街,都被狀元郎轟動了。他身著大紅綢袍,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果然不是平凡人物。
我不能貿然接近他,我在他家門徘徊多時,道賀的人都漸漸散去,我才得以進去,將桃木簪放在他麵前。將小宛這段意外講給他聽。他眉頭緊縮,良久,他說,明日清佛寺。帶她來。他目光炯炯。
第二天,我謊稱要去敬香,帶著小宛去了清佛寺。那個清晨,小宛換了一套又一套的衣衫,換了一支又一支的珠花,折騰了近一個時辰,最後,還是穿了她帶過來的白底紫花衣裳,隻戴了那支桃木簪。我打趣她,那日嫁到我家來,也不見你這般鄭重呢,真真是要去見心上人啊。她不理會我,隻是傻笑。
滬生已等在後院。送了她過去,我便一個人在大廳裏聽禪師講經。透過牆上細格子的木窗,望得見後院一株又一株的杏樹,杏花也是忠貞之花,不管世事如何變更,到了季節,它們便旁若無人地,怒放。
黃昏臨近,小宛才出來,她的臉上,一片緋紅。她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我們約好,今晚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