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不允許女眷晚上出門,縱然編百十個理由,也是不行的。隻有,讓滬生來。而段府最安全的地方,隻有這杏花林,因為這杏花林前,是一座大花房,而花房的旁邊,是我們的臥房,晚上,少有人來。
若旗一直很少到小宛房裏去,縱然去了,也是為了做做樣子,應付老太太。而那段時間,若旗更是每天都在我房裏睡覺,許是三個人的默契,許是我的有意挽留。
而小宛的臉上,總閃耀著杏花般的嬌羞美麗。那是滬生不在的日子裏決計沒有的。有時,她的披風上,還有前夜的青草或者露珠。我不問,隻微笑著替她拍幹淨,她也不言語,心照不宣。
有時適逢下人捧洗臉水或是送早茶來,我總惴惴不安,擔心他們出事。
而我的擔心,卻變成了現實。
是半夜,天下著雨。小宛的小丫頭過來喚我,說姨太太出事了。
我趕了過去。小宛跪在地上,頭發濕漉漉地披散著,發絲上還有青草,披風掉在一邊,沾滿了青草和雨水。老太太手執一根黃荊條,滿臉怒氣。
原來,老太太有一盆最珍愛的白玉蘭,白天被放在花房外曬太陽,而半夜下起了雨,老太太放心不下,於是起床,準備親自把玉蘭放進花房。誰曾想,剛走進花房,就聽到花房內傳來那魚水之歡的聲息。老太太驚詫之餘打翻了花盆,那男子趁機跑掉。隻留下小宛。
我頓時蒙了,想必是他們進花房避雨惹出的事端。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正在逼問那男子是誰。而小宛,咬住嘴唇,一臉鎮定,毫無畏懼之色。
這時,若旗也趕了過來。他奪下老太太手中的黃荊條,羞赧地笑道,母親,花房外的人,是您啊。我……我……他低了頭,我還以為是下人,怕難堪,所以,趕緊逃了……母親,您這是……我明白了若旗。隨即扮怨婦道,你還說今天晚上陪我,原來趁我睡著你就偷偷跑去找那個妖精。你當真,連一個晚上都不肯給我。
若旗更是一臉苦相,都說男子命苦,母親,您為何不把我生作女兒身!
小宛也平靜說道,小宛並非有意隱瞞,隻是為我二人的放肆,損了老太太的玉蘭,心裏羞愧難當,不敢言語。
若旗趁機扶起小宛,你與珠砂,還有我們將來的小公子,還抵不得一盆玉蘭麼。老太太一向通達,我們明日央人,尋一盆來便是。
提到小公子,老太太怒氣全消,罷了,罷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當真是放肆。好在不是下人撞見,否則真要被人家白撿了笑話去。唉,不知我的孫子,會不會也淘氣異常。
我們這一番夫唱婦隨,總算使小宛逃過一場大劫。
隻是,我問若旗,你什麼都知道麼?你不怪小宛麼。
他笑道,洞房之夜,我便心生疑惑,送肚兜之事我便猜著了八九分。人間難得有情郎啊,這愛情,果真是能教人生死相許的,你我二人,何嚐不是如此?
我感動於若旗的善良和睿智,心下暗喜,嫁於此郎,今生無憾了!
小宛,果然有了身孕。全府上下都喜氣洋洋。小宛,也是憧憬著幸福。
然而,滬生終於要回京複命了。我勸小宛與滬生一起走,這世上,有什麼比生別離更痛苦的事呢。然而小宛卻另有打算,一則他在京城尚未安頓好,二則我想先生下這孩子。我答應過若旗,我必須履行我的諾言。
滬生走的那日,我謊稱去廟會,帶了小宛出門,當然,是去碼頭送滬生。
江邊的柳樹,已經快落光了葉子。而秋天的江水,亦淡了夏天的明豔,顯出冰冷的墨綠來。小宛已替滬生縫好了冬衣棉鞋。她說,雖不及官服那般華麗,但,滬生還是喜歡的,他要是,隻是我的情誼。
而這位氣質卓凡的狀元郎,卻在江邊跪下向我道謝,姐姐,除了當今聖上和父母,滬生從未向任何人彎過腰,如今,請姐姐受滬生一拜。
小宛與滬生,依依不舍,戚戚道別,然而,船家已經在催促。船,終於是開了。船到江心時,忽聽小宛大聲吟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眼前樸實的女子,沒進過私塾,識不完一本《三字經》,然而,她的愛,比許多飽讀詩書的人,更加,堅貞純潔,明麗美好。
回去的路上,小宛說,明年這個時候,他要回鄉省親。到時候會帶我走。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跟他走。
春天來了,杏花又開,小宛的肚子已經高高隆起。二老喜不自禁,若旗也十分開心。夏末,小宛產下一子,雖然人人都說像若旗,但那眉宇間的氣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是滬生。想必若旗也看出來了,他見了滬生那麼多次。可這個善良而聰明的男人,他抱起孩子,喃喃地說,像我,真是像我!珠砂,你說是麼。
孩子一滿月,小宛就帶著孩子整日呆在我房裏,我替她抱孩子,她為孩子縫製衣服鞋襪。她沒日沒夜地縫,似是要把孩子一生的衣物都準備好。十個手指頭,又紅又腫,她在旁邊擱一盆冷水,不時的浸一下。我心疼她,小宛,你這是何苦。
她搖頭,我不能帶孩子走,它是段府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你待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隻有這孩子。我走後,姐姐就是他的親娘。
秋風一天緊似一天。滬生又要回來了。他,要帶小宛走了。我著急著,替小宛謀劃。而這個聰慧的女子,卻笑著拒絕我的好意,好姐姐,你不必為我操心,我也不能連累你,我自有主意。
中秋節未到,小宛忽然地病了,精神委靡,食欲不振。沒幾天,便一病不起。找了本城最好的太醫來,也查不出病因。隻有我知道,她根本沒病。
因為每晚,下人都睡去後,我便端了果蔬米飯去給她。她還笑著說,姐姐,小宛要吃飽了方有力氣私奔。
在段府人的眼裏,她是一日病似一日了。
這就是她的打算。
她說,好姐姐,如今,在他們看來,我是好不起來了。而如果哪天,我不見了,就到江邊去找,我會留下我的衣物鞋襪。府上的人,便會以為是我自知時日不多,跳江自盡了。這隻簪子,我會留給你,它能保佑我和滬生的愛情,也能保佑你和段郎的愛情。
小宛離開的那個晚上,月色很好,那隻桃木簪子,放在孩子的繈褓裏。
而那個繈褓,放在我的房門外。聽見孩子的哭鬧,我慌忙起身將他抱進來。
直到天明,我才奔去她的房裏,那個小丫頭,似乎是被小宛用了一點手段,還在昏睡。
而小宛,果然,已不在了。想必,昨夜的船,已經順流而下,行了很遠了。
我驚動了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去找。果然,在江邊,他們找到了小宛的鞋子。還派人去打撈,當然,什麼也撈不到。府上一片悲聲。
隻有我,抱著孩子,站在杏花林裏,默默為她欣慰,為她祝福。至情至性的女子,終能如這般,苦盡甘來,修得幸福。我是,小宛也是。
我站了很久,不知什麼時候,若旗過來了,他抱過孩子,珠砂,從此,你我,便是孩子的親爹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