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也就是2006年5月23號以前,林大路,我常在一些毫無意義的時候想起你。比如,走在擁擠街頭時,乘公交車回家時,吃早餐時,晾衣服時。等等。有時溫暖,有時揪心,有時遺憾,更多的時候,無關痛癢。
而且,隨著分開的時間越來越長,想起你的時候就越來越少,卻越來越準確的,猛力的,一擊即中的,直擊我的心髒。林大路,我們的關係是這樣的,貌似無限接近,但永遠無法抵達;貌似隔著人山人海,卻從不曾遠離。
從一開始我們就隻有一步之遙。我們都輕率地以為,不論何時,隻要我們想,就可以容易地跨越那一步。但後來,不管怎麼努力,我們都隻能走出這一步的二分之一,接著是下一個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永遠都有二分之一。你的數學和我一樣笨,但我們都清楚,這樣的結果不會是零。
因為這永遠存在的二分之一,2006年5月23號15點3刻,我在八達嶺最高處的城台上鋪天蓋地地想起了你,以及我們共同見證過的,彼此最真實最丟人現眼的青春光景。
那年,你17,我也是。我驕傲,你也是。我們身上流淌著同樣不安分的因子,吸引又排斥,天生默契。我們同桌,坐在最後一排靠門的座位。門是封死的,於是你用小軍刀在門上摳了一個洞。從洞裏看出去,有槐樹,有天空,有知了,還有我心儀的高個子男孩。
他在隔壁班,他每天都會從門洞外經過。有次,門洞外塞進來一張紙條,他說,蘇小小,晚上一起看電影。那是一個通宵影院,我們吃了很多東西,說了很多話。但他想牽我的手時,我忽然想起你,好像你就在不遠處,我縮回了手。
怕同學撞見,天亮後,我們分開了走。學校後的巷子口,你等在那裏,看來你等了很久,襯衫都被晨霧浸潤。但你卻像偶然路過一樣,跳到我麵前,說,嘿,蘇小小!
我坐在你的自行車後座上,抓著你的襯衫,晃晃悠悠朝學校去。我們都不停打著嗬欠。
這些都不是那個秋天最重要的。
那晚,我的父親,他出差回來到學校找我,我竟膽敢不在。他找了我整整一晚,看見在你車上打嗬欠的我時,他已憤怒到極點。他拽下我,揮手就是一記耳光。然後推開我,又給了你一記耳光。啪啪兩聲,響亮而清脆,路過的同學,都扭頭來看著我們。
於是那清晨,那一天,那個秋天,都變得無比漫長。我請求你理解一個獨自撫養女兒卻又不能好好照顧她的單親父親。他對我的歉疚和緊張,使他的愛變得更為嚴厲。你說你理解,你也是男人。
但除此之外,關於這件事,我們便再不能提。我為我破碎的家庭,為我無能為力的父親,在你麵前,抬不起頭來。你為這莫明的傷害,為同學看我們時的眼神,難堪而無助。
我們好長時間無法開口和對方說話。門洞被老師封上並給予警告。我換了座位,然後你也換了。我們的直線距離是七張桌子。
我沒對高個子說起那個清晨,我打死也不會說的。我還夢想著將來我和他要考進同一所大學,要在陽光下放肆地拉著手招搖過市。聖誕節前,我用掉兩個周末,躲在床上為他織了一條圍巾,用白色和藍色的毛線。我想他收到圍巾一定很欣喜,聖誕節那晚如果下雪,我們就裹在這圍巾下,坐在雪地裏說悄悄話。
我抱著圍巾去他必經的路口等他。距離我們上次看電影,已經兩個多月。他的眼神都陌生了。我哆哆嗦嗦地拿出圍巾,說,我織的,送給你。他笑笑,這……不太好吧?我不敢看他不敢再說話,我把圍巾扔在他的車筐裏轉身就跑。我邊跑邊想,聖誕節,他一定會來找我的。可他沒來。此後也沒有來。
那個冬天特別冷,你也穿上了羽絨服,並用衣領把脖子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春天都來了,你仍然是這樣。你的哥們兒都笑話你,他們推搡著扒下了你的羽絨服。你的脖子裏,赫然圍著一條藍白圍巾。是我織的,我確信。
你給我寫了平生的第一封信,用純白的暗格的紙,黑色的墨水,你說,你那天跟蹤了我。我跑後,高個子就把圍巾隨手給了路邊一個小孩,你要了回來,如獲至寶。你說,隻要與我有關的東西,你都珍惜。我在草稿本上寫的方程式你都保存著。你還說,喜歡我。
我十分鬼火,對你說撂下很多狠話。
但實際上,我無法接受的,不是你圍著圍巾這件事本身,而是圍巾被他丟棄這個事實,它讓我覺得失敗,沮喪,更因為這失敗沮喪都被你曉得了,我更加無地自容。同一條圍巾,於你們而言,卻是甲之蜜糖,乙之毒藥。早知如此,為何我不織給你?我覺得自己又笨又傻。
於是我對你說,林大路,絕交!
你真的不再來找我。我自然也不去找你。幸好,整個18歲,我們都被浸泡在忙碌且暗無天日的高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