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點頭。
小薑忙向婆婆打聽,您知道這鎮上住著一個阿姨叫陸紅梅嗎?
婆婆重複一遍,陸紅梅?倒是我隔壁有戶人家,幾年前才搬來的,女當家的,叫陸梅,差一個字。
我急忙問,那她長什麼樣?
婆婆說,高高個子,高高額頭。婆婆看看我,你倒是有幾分像她。
連連謝過婆婆,我拉起小薑,快,走。
跑出幾步,才又想起,婆婆家住哪?又折回去問。
婆婆說,出這鎮子,往南邊,是一條大馬路,大馬路兩旁都是人家戶,一棟一棟小樓,往前走,到一個轉盤,左拐,那裏有幾戶人家,也是一樣小樓,我們家是綠漆大鐵門,旁邊的紅漆大門,拴著一條大狼狗,那就是陸梅家了。
我們幾乎是一路小跑,一氣跑到轉盤。我卻刹住了車。轉盤中央設計了一個綠化帶,我慢慢走過去,坐在綠化帶邊上。汽車呼嘯往來。我說,我很害怕,你先過去問問。
小薑把我的書包放在我懷裏,說,那你等著,就在這等著。
我坐的位置,正對著兩扇紅漆大鐵門,中間隻隔著一條馬路。鐵門是鏤空的梅花形花紋,透過空隙,能往見裏麵的庭院,一叢叢的萬年青,幾株怒放的黃色臘梅,鐵門裏,一隻大狼狗正趴在地上懶懶的打量門前的行人和汽車。
小薑走過去,按門鈴,門鈴響起,我都聽得到。
一個女人走出來。她一步步走近大門,她的身影變大,臉變得清晰,雖不至很清晰,但高高的額頭,挺拔的鼻子,大大的眼睛,我看得到,這些,我臉上都有。盡管我已不記得她的容貌,就算我記得,那容顏已被歲月和生活損毀,改變。可是,女兒對於母親辨認,不靠記憶,不靠容貌,僅憑直覺,憑心靈,憑感應。沒有人會不認得自己的母親。
小薑在和她講話。隔著鐵門。聽不清說的什麼,她的聲音更輕,隻看到她輕輕張嘴,搖頭。一個男孩,五六歲的樣子,拿著一個皮球,奔跑過來,逗著大狼狗玩。
女人抱起孩子,在他臉上親了下,轉身往裏走。
小薑還站在那裏,呆呆地立著,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小薑才慢慢轉過身,朝我走來。這時,一輛汽車,慢慢駛來,駛進旁邊車庫,一個男人下車,按門鈴,女人和孩子,又跑出來,笑著開了門,孩子跳起來,躍進男人的懷抱。
親密而幸福的一家人。
我在馬路這邊看著,小薑在馬路那邊看著。
小薑走過來,說,我們找錯了。她說她從來就叫陸梅,是本地人,一直住在這裏,隻有一個兒子,從沒有過女兒。藍藍,回家吧,你媽媽她不在這裏。
我說,我想去看看海。
冬天的海,很安靜,像睡著。
礁石聳立在海邊,黑色而粗糙。沙灘小小的,安靜的淡白色,沒有陽光,所以也沒有閃著銀色的光芒。
空無一人。
我脫掉棉靴,脫掉襪子,赤腳踩進沙裏,沙子幹燥,冰冷,硌得皮膚生痛。我把腳埋進去,深埋進去,然後一圈圈推著沙子,轉了一個又一個圈。
我在沙灘上劃出幾個字,媽媽,我來過了。
我劃累了,劃完了,我坐在我自己劃的字裏,坐在中間。抱著腿,望著大海。
小薑在我身旁坐下,拍拍我的膝蓋,拿起我的腳,替我穿襪子,穿鞋子。他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但他卻做得熟練而從容,連貫而柔和,一點也不覺得唐突,穿好後,他把我的腳放回原地,也抱著膝蓋,陪我一起看著大海。
沒有海風吹來,沒有海鳥飛來,也沒有魚兒躍出海麵,隻有鹹腥的氣息,一陣陣湧來。
明明沒有太陽升在天空,我卻看見一輪暗紅,悄然跌落進海麵,一接近海麵,就被吞噬掉了,沒一絲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