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不吃洋蔥的少女(3)(1 / 2)

輕手輕腳為她蓋上被子,在關燈之前,我回頭看了她一眼。烏黑濃密的卷發,翹起的眼睫毛,眼皮上的褐色眼影,顴骨上的胭脂,脂粉遮不住的雀斑。也許母親年輕時確實是個美人,可惜,如今她隻讓人看到憔悴。

我把房門關上,開始收拾餐桌,洗碗。

十點半,我結束所有的功課,父親還沒回來,客廳的空氣是殘留的火鍋味,鹹的,油膩的。我開窗透氣,冷冽的寒風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便趕緊把窗戶關上。

是我關窗的聲音太大了嗎?母親房間裏傳來重重的歎氣聲。我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仿佛我的動靜能引發海嘯,引發地震。

沉悶的聲響還是傳了過來。無須分辨,我知道,那是母親臥室裏一張杌子凳與地麵撞擊的聲響。

接下來會響起清脆的瓷器破碎的聲音。

房間裏的瓷器已被母親摔過無數件——茶杯、糖罐、花瓶。添補後再摔,摔了再添置,隻是東西越換越廉價。

母親仿佛有無限力氣,得用這種方式消耗掉。摔完東西,她會在一片狼藉中坐到天明,再將地麵清理幹淨。

我曾流著眼淚坐在黑暗的客廳裏,盼望父親突然回來。我也曾拉開臥室的房門,一跤摔到母親麵前,瓷器碎片割破了我的膝蓋。母親在黑暗中朝我看了一眼,說:“去睡覺吧,沒事。”

我哭著出來,在衛生間裏清洗了我的膝蓋。瓷器碎片像冰渣一樣嵌入我的皮膚,我擔心母親也會受傷,轉身回去,臥室的門已被她鎖住。

父親夜晚不回家,如今已是尋常事。母親的反應,依然如活火山,不定期噴發一次。

對此我毫無辦法,不能逃避,不想麵對。

我杵在窗前,一動不動,被強烈的饑餓感侵襲。除了食物,腦子裏再沒別的東西。冰箱裏那塊巧克力蛋糕像魔鬼一樣吸引著我。我先摳了一小塊,口感粗糙,蛋糕體結實,帶點兒巧克力的微苦,奶油在冰箱裏凍得硬邦邦的,還混雜著砂糖顆粒。並不完美的甜食,卻讓我欲罷不能。

我吃光了一整塊蛋糕,拖著疲憊卻滿足的身軀去刷牙洗澡。等我睡著了父親就會回來,即便不回來也沒關係,等我醒來,陽光明媚。不管怎麼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種不承認失敗的精神,即使失敗就擺在眼前。如今就憑這種精神,她把下巴高高翹起。她能夠讓瑞德回來。她知道她能夠。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她沒法得到,隻要她下定決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時我就經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這是《飄》的結尾。瑪格麗特·米切爾創造的斯嘉麗,是我的偶像。我想跟她一模一樣:纖腰,苗條,強悍。

五班的舒朵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是康城一中的明星。五班的教室在我們班樓下,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雖然常常從白雪以及班上幾個時髦女生嘴裏聽到舒朵的名字,也遠遠地看過她跟這幫崇拜者們在教學樓下的空地上談笑風生,卻並沒跟她打過交道。

我對白雪不感興趣。這樣膚淺、傲慢、自以為美貌無敵的女生,很容易讓我聯想起我母親。母親的學生時代是否跟她們一樣?追逐時髦,熱衷拉幫結夥,等到各自結婚成家步入中年,除了緬懷自己年輕時的美麗,再沒別的東西值得誇耀。

我不認為舒朵特別漂亮。我們的關係僅止於迎麵相遇時的點頭招呼。她會笑著對我說“嗨!”我細聲細氣地回一句:“嗨!”

作為一個胖子,我有著與體型相映成趣的柔美聲音。一半出於害羞,一半出於假裝。溫柔甜美是女性的美德之一,我做不到美麗苗條,至少聲音可以幫我挽回一點麵子。

我時常偷偷觀察舒朵,她喜歡穿的衣服類型,她走路時挺直的脊背,隱藏在笑容後麵羞怯的神情。盡管我從不像白雪那樣在走廊上一再提及舒朵的名字,更不會主動跑到她麵前請教她穿衣打扮電影小說之類的問題,我卻已成為舒朵的崇拜者之一。

秘密的崇拜者。

那天早晨我準時起床,母親已在廚房裏為我準備早餐。粥已煮好,盛了一碗擱在餐桌上。她正在調麵糊,見我從衛生間出來,立刻催我喝點粥調理一下腸胃。

“冰箱裏的蛋糕被你偷吃了?”蔥花蛋餅的香味鑽進鼻子,母親問我的語氣裏帶著得意,仿佛一切都不出乎她的預料。

粥熬得有點稠,稍嫌燙口,我一邊用嘴吹著,一邊思忖著如何應付母親的詰問。忽然她卻原諒了我,把蛋餅端到我麵前,洗了手,走到她的梳妝台前,梳妝打扮起來。

偷吃蛋糕事件好像母親與我做的一個遊戲:她故意將蛋糕放在那裏,我果然偷吃了蛋糕。母親想考驗我的毅力,卻算準了我經不起考驗。因為這一可笑事件,母親恢複了她的權威,而我,盡管我已多年不對她撒嬌,但空氣裏全是糖泡泡,全是撒嬌的甜膩氣息。

我們沒有談到父親徹夜未歸的事情,沒有提及昨晚母親的歇斯底裏大發作。仿佛這些事全都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