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看到了那扇門。在收銀台旁邊,門上寫著“顧客止步”,但若是推門進去,也不會有人製止。於是我推開淡綠色的木門,猶豫了一下,抬起沉重的大腿。穿過四五米長的走廊,我發現我已離開咖啡店,站在冬天下午黃燦燦的陽光下。
我聞到誘人的烤麵包香。
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居民大院。在康城有許多這樣的院子,東南西三麵各有一幢四層樓高的舊式公寓,中間是塊空地,種了幾株梧桐樹。空地上停著一輛桑塔納,兩個老太太,一胖一瘦,正在樓門口說話。
麵包香從東麵飄來。
我被這味道引到東麵公寓樓一樓的某個窗台下時,立刻被房子的主人發現了。一個塊頭很大容貌溫和的女人衝我笑了笑,問:“要吃麵包嗎?”
她說的是吃,而不是買,但我相信她的本意是問我要不要買一塊。所以我抬頭迎向她問:“多少錢一塊?”
果然,她伸出一個指頭。從我手裏接過一塊錢,她用一張棕色食品紙包了塊暖呼呼軟綿綿的圓形麵包。
我站在那兒迅速把它吞下肚。女人帶著克製的微笑望著我。
“每天這時候麵包出爐,早來了要等,來晚了麵包就涼了,也可能賣光了。”她知道我會成為她的常客,我的體型和貪婪的吃相可以為此證明。
後來我知道她的名字,顏羽翠。我叫她顏阿姨。她是讓我感到親切妥帖可以依賴的人,從第一次見麵,我就有這種感覺。
也許因為她也是個胖子,也許因為她看我時的眼神。人和人之間的聯係和感覺,通常在第一時間就確定了下來。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四處望了望,從居民院的正門出去,繞了點路,重新回到許願樹所在的街道上。
回家後母親從佛龕下的坐墊上起來,嚴厲地注視著我。
“又在路上買零食吃了?”
客廳裏有淡淡的香燭味道。幾個月前母親請回一尊佛像,日日焚香打坐。
她一定聞到了我手上殘留的麵包香。我在顏阿姨家的窗口下站了太久,那種帶著酵母和黃油的空氣滲入到我的頭發和衣服中。我吸吸鼻子,又呼吸到十五分鍾前的麵包香氣,於是我生出了力量,抬起頭與母親對視。
“不,我沒買零食。我肚子餓了,吃了塊麵包。”吃零嘴是饞,填飽肚子卻是人體需要。我變得狡詐起來,突然之間就明白了如何遣詞造句,如何在模糊的邊界中找一條小徑,便於脫逃。
果然,母親的神色由憤怒轉為無可奈何。已經好幾年了,她為我日益膨脹的體型而焦慮,但從不主張我節食。我正在發育期,節食會埋下健康隱患。她轉過身,給我留下一個筆直卻僵硬的背影,以示她的威嚴和忍耐。
這兩年,母親的脾氣越來越壞,常常板著麵孔在家裏走來走去,一聲不吭,有時又會被我看到她偷偷哭泣,臉上塗抹的粉底被淚水衝刷成溝壑。
後來母親花費了些時間坐在佛像下,情緒崩潰的頻率少了一些。僅憑這一點,我已願意忍耐家中的香燭味。盡管我從內心深處認為,母親絕不會皈依佛教。
母親依然會定期帶著幾分得意的表情歎氣,感慨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
每當這時,我都會假裝耳朵失聰。
母親確實算得上美人,但也不像她自誇的那樣,傾國傾城,紅顏薄命。我知道,母親是為了刺激我才故意拔高她的美貌等級。
在如何傷害我的自尊心上,她是高手。
我對母親的評價總是如此刻薄。是的,我不喜歡她。雖然我愛她。
她是一個過分敏感神經脆弱的女人。
那時我的寫字台上擺著一個相框,裏麵是年輕的女人抱著嬰兒的照片。女人滿足地望著嬰兒,麵帶微笑。
嬰兒期的我,像一隻粉嫩的肉團。
母親喜歡拍照,她有大量單人照片,與花草合影,與建築物合影,但很少與人合照。這張照片是我十二歲那年從她影集裏翻出來的,從此據為己有。母親的十幾本影集,我全都看過,有兩張被剪去一半的照片,顯然剪去了其他人,徒留母親一人的倩影。
其中一張,那個人跟母親並非並排站立,而是站在她斜後方,這樣一來,經過剪裁的照片,長長方方的,還是保留了那個人的半個腦袋和小半邊身體。
他是個男人,比母親高出半個腦袋,頭發自來卷,眼神熱情。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與我母親的關係非比尋常。
“他是誰?”
母親瞟了影集一眼,說:“一個朋友。”
“什麼朋友?”
母親奪過影集,喊道:“快去做功課。”
父親坐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說:“有話好好說,不要對小孩亂發脾氣。”
我驚恐地看到母親的眼睛紅了。照片上的半邊人,是一團烏雲,會讓我母親的眼睛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