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掛著的油畫,天花上垂著枝形吊燈,空間高敞,這是間足以容納十多人的大包房,此刻卻隻坐著我與馬家四口人。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今天隻有我是客人。
我不禁擔憂地望了望馬克。他正好也朝我望過來,指著菜單上的幾道菜問我怎麼樣,要不要再點隻常熟有名的叫花雞。
在這種場合下,過分節食是對主人不禮貌的行為。可是當我看到菜單上金黃油亮的叫花雞圖片時,還是有點擔憂。
“會不會太油膩?你知道我正在減肥啊!”
馬克笑笑,指著這道菜向負責點餐的服務員示意了一下。
“你不需要減肥。”馬克說。
“多吃點沒關係,關鍵是要運動。”馬克的繼母說。
“董小姐,你點叫花雞是對的。這是我們常熟的名菜,一定要嚐嚐。這裏的叫花雞已經改良了很多,絕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
“董小姐平時愛吃什麼菜?粵菜還是川菜?這家店辣菜很少。”
提到吃,馬克的父親和繼母滔滔不絕,飯桌上的氣氛漸漸變暖。江南愛甜,湘贛嗜辣,川菜麻,黔菜酸。
“康城呢?”提問的人是馬克繼母。
“康城菜接近湘菜,不辣不歡。”我告訴他們一種名為老虎菜的食物,用洋蔥、大蔥、紅椒,佐以陳醋、砂糖、花椒、麻油涼拌,香菜點綴,味道奇異。
馬克的父親表示走遍全國,沒吃過這道菜。
“聽上去就辣,是你們康城特色菜嗎?”馬克的繼母皺眉詢問。
我搖頭不語,真見鬼!我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談起這個菜!一縷陰雲從心頭飄過。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轉移話題談論常熟名菜叫花雞。
我第一次知道叫花雞,應該是在金庸的《射雕英雄傳》裏。黃蓉和洪七公第一次見麵,撕給他的是半隻自己做的叫花雞。於是,一個天下一等一冰雪聰明的妙手高廚,一個是嚐遍天下美味最會吃最懂吃的美食家,從半隻帶著雞屁股的叫花雞開始,結下不解之緣,既是師徒,又情同父女。
我對叫花雞的想象,就來自於這本書裏。
沒有調味品沒有灶具也沒有褪毛的肥雞,除去內髒,糊上泥巴,在枯枝樹葉堆裏烤熟,待雞的香味滲過泥巴傳出來就可以離開火堆,等泥土幹透,敲開泥巴殼子,露出黃亮亮噴噴香的整雞,就可以吃了。
仔細想想,這雞雖香,但沒鹽沒調味品的,完全靠雞的本鮮撐場麵,放到現代社會,估計是沒法滿足我們挑剔的味蕾吧?
我們今天點的這道叫花雞,據說限量供應,四五個小時前就已開始煨烤,來晚了還嚐不到。
冷盤上來了,紅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包房的電視開著,放著馬克弟弟喜歡的《喜羊羊和灰太狼》。馬克的弟弟馬皓軒,一邊啃著醬鴨腿,一邊盯著電視。對於大人們的談話,他毫無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懂得禮節。父母和哥哥跟他說話時,他一定會將視線從電視屏幕前移開,看著對方的眼睛。而當我望向他時,這孩子也會衝我笑一下,眼睛忽閃忽閃地向我打招呼。總之,軒軒是那種在寵愛嗬護下長大的孩子,卻沒有被慣壞。
看到這樣的孩子,就能想象出他的父母和他的成長的環境。
此刻孩子的母親正端坐在我邊上。假如不是已經聽說過一些事情,沒有那些先入為主的印象,我會認為這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幸福之家。
這時包房的門開了,一股奇香飄過來,我碰碰馬克問:“是叫花雞嗎?”
果然是。盡管我隻看到盤中盛著一團泥,但我知道,香味就從這裏而來。
敲開泥殼,解開繩子,剝去荷葉,香味越來越濃鬱,荷香、泥土香、雞香,混合在一起,非常勾人食欲。
已被服務員用刀分成一塊塊便於食用的叫花雞,不必用手撕扯,夾一塊送入嘴裏,酥爛肥嫩,十分可口。
雞肚膛裏填塞著蝦仁、火腿丁、肉丁、雞胗、香菇,看上去非常豐美。
飯後馬克開車把我送到酒店門口。
“房間我給你訂好了,在前台報自己名字就行,其他不用管。”
他沒有下車送我進去的意思。
“明天上午我自由活動?我們什麼時候碰頭?”我有些戀戀不舍。
我聽到一聲歎息,接著我被馬克摟進懷裏。隔著羊絨衫,我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聞到他身體的氣息。我感到一陣暈眩,不禁閉上了眼睛。
他吻著我的頭發、額頭、臉頰。我揚起頭,迎著他。終於,兩人的嘴唇碰在一起,繼而是深深的、長久的一個吻。
“明早九點我先來接你去我家看看。我就不送你上去了。”馬克的聲音溫柔無比。黑暗中,他的眼神含情脈脈,柔情似水。
他幫我開車門,把旅行袋遞給我。我倆都垂著頭,羞答答地告別。
走到酒店旋轉玻璃門前,我回頭張望,果然看到馬克還站在車前。
洗澡、吹頭發、打開電視,躺在寬大鬆軟的床上,我的腦海裏全是馬克。臨別那個吻,飽含著愛與渴望。我希望他不要走,片刻也不要和我分離。然而此刻,回味著今天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我又覺得,這樣的思念,也許比在一起時更為美好。
第二天清晨,馬克的電話如約而來。
“睡得好嗎?吃過早餐嗎?”
他像囉唆的家長,我一邊對著手機嗯嗯啊啊,一邊拎起收拾好的旅行袋,關上房門。
老實說,這會兒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
雨又下起來,地麵全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