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一看,果然,蘇美藍正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忙碌。
“我爸怎麼樣?”
她回答我:“沒事,我請了個護工。現在炒兩個小菜給你爸送過去,他那個人,最講究吃。”
我走過去看看,餐桌上擺著兩幅碗筷,一盤臘肉菜薹已出鍋,看著就開胃。蘇美藍正在用力攪打一小碗肉糜。
“再汆個肉丸湯就好了。”
天色已黑,我的肚子被這股菜香味勾引得咕咕叫起來。真想坐在這裏,吃上一碗家鄉的白米飯和隻有這裏才有的菜薹。可我提醒自己,眼前的女人,她對我父親體貼入微,她為熟睡中的我搭上毛毯,不過是雕蟲小技,改變不了她是我仇敵的身份。
我拎著包抱著筆記本走到門口,說:“那我先去找個能上網的地方,公司還有一堆事要處理。”
蘇美藍衝我望了一眼,我敷衍地咧嘴一笑,沒錯過她晴轉陰的臉色變化。這女人,比我預料中的脆弱。
“你不吃飯?”
“不吃了,我晚上從不吃飯,減肥。”我又笑了笑,但這次不知怎麼搞的,我居然還衝蘇美藍眨了眨眼,好像在跟她說一個笑話,並且要逗著她發表議論似的。
“哦。”蘇美藍的臉色陰轉多雲。“那也行,很多人都這樣,晚上不吃主食。”
我不知康城哪些地方可以無線上網,出了小區大門,腦子裏漸漸有了想法。幾分鍾光景,天已全黑。我沿著既熟悉又陌生的馬路走了一會兒,過十字路口,右拐,再筆直朝前。
這是條兩邊種著梧桐樹的小路。我放慢腳步,就著路燈的光線,抬頭,我看到“許願樹”三個字。
從高中畢業那年算起,我已足足八年沒在這條小馬路上走過。事實上,自顏阿姨去世後,我就沒再留意過這塊牌子是否還在,這家莫名其妙的咖啡館是否還開著。
現在,看到許願樹的牌子,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裏沒怎麼變化,木質鑲嵌著玻璃格子的大門裏透出橘黃的光線,門口一塊豎著的牌子上嵌著黑乎乎的幾個花體字——許願樹咖啡館。
我推門而入,聽到侍應生“歡迎光臨”的聲音,我的眼光卻朝從前收銀台的地方瞟去。那兒如今是一個裝飾得很漂亮的吧台,而在它後麵,那扇通往顏阿姨的麵包房的門,卻變成了一堵牆。
“這兒可以無線上網嗎?”我問。侍應生點點頭,我在角落裏找個位置坐下來,隨便點了份套餐,打開電腦。
MSN和QQ都有很多未處理信息,多數是工作上的,也有幾條詢問我到家後情況如何的留言。
舒朵的頭像是黑的,我給她留言:
我已到康城,在這裏過年,你幾時回來,我們聚聚。
停了一下,我又輸入一行字:
回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白雪,她在開出租車。
侍應生端來熱騰騰的蓋澆飯和柚子茶,我把電腦推到一邊,大口吃起來。視線再次轉到電腦屏幕上時,舒朵已給我回了話。
“明天的飛機回來,有人接機,你在明天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給我打個電話,這樣我們就能見上了。”
舒朵有舒朵的弱點,她不擅長對主動示好的人說不,明天得借我的電話脫身。
回了幾封郵件後,我開始覺得無聊。靠在座椅上,環顧著這間年份久遠的咖啡館,我再次盯著吧台附近的那堵牆看了一會兒,實在難以把眼前富有小資情調生意不錯的咖啡館跟我記憶中的許願樹重疊起來。
侍應生過來撤碗碟時,我問他從前這裏是不是賣過刨冰,橘子味和菠蘿味兩種。侍應生的眼睛閃閃發亮。
“從前?這個我不清楚。不過,夏天我剛來的時候,這裏確實賣過刨冰,而且,橘子味和菠蘿味的是招牌飲。”
“現在還有嗎?”我脫口而出。
“中秋節過後就不賣了。”侍應生抱歉地欠了個身,端著碗碟走了。
回去路上我買了些蘋果和橙子。康城的夜晚還跟五年前我離開時一樣,九點剛過,很多店鋪就關了門。到家後發現蘇美藍已從醫院回來,剛洗好澡,屋子裏飄著股洗發香波的味道。
她衝我點點頭。
“你在這裏過年吧?”
“是。”
“好。阿豪今年也回來,這次我們可以在一起吃個團年飯了。”蘇美藍臉色平靜,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的眼睛朝小房間瞟了瞟,蘇美藍準是窺破了我的心思,鼻子裏發出一聲嗤笑。“在華園那邊我還有套房子,到時候他住那邊。”
我挺直腰杆走進小房間。這樣也好,我住我父親的房子,阿豪回來住他母親的房子。很公平。
走過蘇美藍麵前時,我沒忘記微笑著看她一眼。她濕漉漉的稀少的頭發,被熱水泡得紅通通的皮膚,身上那套花團錦簇的夾層睡袍,在我的眼光下變成一道幻影。
蘇美藍在我的注視下一屁股坐到長沙發上,打開電視,遙控器在她手中,幾十個頻道換來換去,顯示出她心裏的煩亂。
我高估了蘇美藍的戰鬥力。
從前她在我眼中是邪惡的化身,她擊垮了我的母親,她對我母親的死亡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是我父親的情人,是摧毀我家幸福生活的罪魁禍首。
而現在,或許是她年紀大了氣勢低微,或許是我年輕力壯充滿力量,在我掠過她的那一瞬間,她就露出了頹勢。
對手不堪一擊,讓我對這場戰鬥失去大半的興趣。
我把電腦和拎包放好,脫下外套,再次麵對這個女人。
“阿姨吃水果嗎?我去弄。”我已看出蘇美藍很容易被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