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洋蔥一層又一層(1)(1 / 3)

董靖華不想在醫院過春節,趕在臘月二十七出了院。從前他走路大搖大擺,現在顫顫巍巍,按他的說法,腳底像踩著棉花。此外倒也沒什麼大礙,能吃能睡,精神也日漸飽滿。回到家坐在沙發上,董靖華長舒一口氣道:“還是家裏好。”

蘇美藍忙著收拾他住院時帶到醫院去的東西,我在廚房煮水果羹。十天來,每天早晚跟蘇美藍在這套房子裏相對,不覺得什麼,現在董靖華回來了,這屋子陡然變小了許多。

也是,我跟蘇美藍之間,翻來覆去就那幾句客套話,不像董靖華,雖然大病之後中氣不足,話卻不少,不是叫我給他拿這拿那,就是跟蘇美藍說些家常閑話,憑空製造了熱鬧感,一個人坐在那裏,倒像是坐了兩三個人。

我給他灌好暖水袋,又盛了兩碗水果羹端出去。電話鈴響了,是阿豪向蘇美藍報告明天抵達康城的消息。屋子裏充斥著電視聲、說話聲、董靖華呼哧呼哧吃水果羹的聲音。身處這熱鬧溫馨的環境中,一重又一重的惆悵感卻朝我襲來。我感到孤單,我想念上海的小窩。

我懷念離開康城這五年一個人度過的每一個春節。

從廚房朝客廳望去,是董靖華的側影。我悄悄凝望著這個男人,包括鼻子、下巴和長手長腳,這些地方,我都像他。

額頭、眼睛、體型(肥胖期除外),我像母親。

我思忖著:那麼在性格方麵我更像誰呢?像母親多些吧,內向、敏感、多疑。我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像董靖華。

董靖華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不錯。即便年華老去,他仍能在一方小天地裏享受生活的樂趣。他是我的父親。我的身上流著他的血。但我深知他的缺點——自私,自以為是,缺乏同情心,看不到別人的痛苦。

他看不到我跟他與蘇美藍之間的距離,看不到蘇美藍試圖在他和兒子之間取得平衡所做出的努力,看不到我母親當年掙紮在情感漩渦中的痛苦。他隻看得到自己,看得到自己的欲望與滿足。

他把碗擱在茶幾上,蘇美藍遞給他一張餐巾紙。董靖華擦擦嘴巴後習慣性地抿了抿嘴,完全是無意識的動作,我在醫院裏無數次看到過。然而這一次,由於我一直在思考著我與董靖華之間的異同點,他這個動作仿佛一塊巨石,猛然砸進我的心湖。

太熟悉了。我不禁抿了抿嘴,立刻明白我也有這樣的習慣。

我陷入沉思。

直到蘇美藍端著兩隻空碗到廚房來,我才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今天不出去玩?”

蘇美藍一邊洗碗一邊樂嗬嗬地問我,兒子就要回來的消息使她心情大好。

我“嗯啊”敷衍著蘇美藍,決定去許願樹上網。

“喲!下雨了呢!”

等我背起筆記本準備出門時,蘇美藍叫了起來。就這麼幾分鍾功夫,窗外已飄起雨來,細細密密的,打濕了樓下的小馬路。

“沒事,帶把傘,走過去也才一刻鍾。”我接過蘇美藍趕著遞過來的一把金色雨傘,衝她笑了笑。

撐著蘇美藍的雨傘,走在濕冷的街頭,我腦袋裏還是剛才她急切提醒我下雨了,又慌慌張張給我找傘的樣子。

無論真情或假意,她與我如此相待,算不算是一幕家庭劇完美的收梢?

雨似乎越來越密了。好在我全副武裝,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通往許願樹的這條路,原本就是居民區和學校之間的小路,趕上這臨近春節的雨天,路上行人就更少了。空氣濕冷,偶爾飄過來臨街人家煨在爐子上的雞湯的香味,或是油炸肉圓、藕夾的香味,再加上零零星星的爆竹聲,越發襯托出街道的冷清。

沿街的一些小店,都掛出了春節歇業的牌子,就連路口那家樂美酒樓,今天也是最後一天營業,門口的公告上寫著: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休息,初八正式營業。

我有點擔心許願樹會不會已經關門了?

走到許願樹門口,我長呼了一口氣。收好傘,交給吧台的年輕女孩,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來,融融的暖氣和咖啡館特有的帶著咖啡醇香的氣息包裹了我的全身。店裏隻有我一個客人,除了吧台那女孩,也沒有別的服務生。

“麻煩給我來一杯摩卡。”

“一杯摩卡,好的。”女孩重複了一遍我的點單,神態認真、語氣生澀,像生手。

“套餐還有嗎?”我試探著問。

“哦,隻有蘿卜牛腩飯,可以嗎?”

過會兒女孩端上咖啡,羞澀地笑一下,重新回到她的吧台處,似乎在核對報表,忙得沒空搭理人。

我打開電腦瀏覽新聞,還沒看完標題,蘿卜牛腩飯就上來了。碩大一隻盤子,米飯、蘿卜和牛腩,分量都大得驚人。

我叫起來:“這麼多!我沒點大份的啊!”

“我們這兒沒有大中小份的分別,年底大放送,我們吃什麼,客人就吃什麼。”

抬起頭,我看到一個男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但也可能有四十多歲,男人的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五歲之間難以從外貌上判定。

他微笑著朝我欠了欠身,做個請的手勢,轉身離開。

我猜他是許願樹的老板,衝他背影喊了一聲:“喂!這家店開了很多年吧?”

我聽到一陣輕輕的笑聲。他回過頭,眉頭蹙著,卻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

“你是老顧客了?”

“唔,”我知道自己當不起,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讀書的時候這裏賣刨冰,菠蘿味和橘子味兩種,許願樹咖啡館的牌子一直掛著,主打的卻是刨冰。”

男人瀟灑地轉過身子,在最靠近他的一張沙發上側身坐下,麵朝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