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洋蔥一層又一層(2)(2 / 3)

新的住戶為了防盜,在窗外加了防盜窗,像隻鐵籠掛在灰暗的外牆上,看上去實在不怎麼樣。

“要是能進去看看就好了。”馬克臉上露出向往的神情,聲音溫柔,眼角泛出迷蒙的霧氣。

老許說過,這房子一貫用來出租。時候尚早,但天色陰沉,兩個窗戶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裏麵也沒燈光透出,看來屋裏沒人。不知住在這裏的人是當日外出未歸還是幹脆趁著過年離開一陣子。

馬克繞著這幢公寓走了一圈,重新站在那扇他母親曾用來售賣麵包賺取生活費的窗前,定定地站在那兒,目光仿佛穿透那鐵籠一般的防盜窗,穿透玻璃窗和窗簾,穿越時空,與他的母親相見。

他沉默著,凝固了一般站在那兒,而那張臉卻跟站姿給人的感覺相反,如同軟化的雪糕,隨時會因兩行淚水而融掉。

我的雙腳凍得發麻,臉頰上感到一陣冰涼。

大年初一下午,康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從包裏翻出一把傘,馬克接過去,替我撐起傘。雪花飄飄灑灑,南方的雪,濕潤、冰涼,落在地上,立刻就融化了。我挽住馬克的手臂,能感到他的胳膊倏地僵硬了一下。

我沒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更牢更堅定地挽住了他。

馬克還想看看康城電影院和公園。一路行人稀少,康城電影院門口卻是另一番景象。前些天舒朵和我還進去看過電影。電影院內部重新裝修過,從前的一個大廳,如今被改造成四個小廳,沙發座位,寬大舒適,音響效果也很不錯。望著朝電影院售票廳裏走的人群,我問馬克要不要進去看場電影。

他搖搖頭,說:“不了。”

語氣蕭索,讓人憐惜。

康城公園是免費的,原先的大門後移了一百米左右,空出的地方變成了一個廣場,天氣好的清晨或傍晚,會有很多退休阿姨們聚在這兒跳舞跳操。

走進公園,沿著記憶中曾與顏阿姨攜手漫步的那條環形小路走著,除了我與馬克,公園裏再沒有第三個人。寂靜的公園,熟悉的景色,走到我給顏阿姨拍照的湖邊樹下,光禿禿的樹枝,濕漉漉的地麵,以及雪花寂寂無聲飄落在湖麵的景象,讓我不禁百感交集,鼻子酸得厲害。

我的身體變得沉重起來,我意識到,與其說我挽著馬克的手臂,不如說他靠著我,身體的一部分重量壓在了我的身上。

這重量,讓我體會到他內心深處深深的痛苦。

然而當我望向他時,他的目光,他臉上木然的神情,卻讓我明白,這痛苦我雖能體會,卻無法分擔。

馬克讓我用他的手機在他母親佇立過的樹下為他拍個照。

離開公園後我建議找個地方坐下吃點東西。

“這個時候,恐怕隻有麥當勞還開門營業。”

馬克臉上掛著一絲苦笑。“辛苦你了,大過年的跟著我吃冷風亂逛。”

我微笑,道:“別客氣。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說給你聽。”

我已決心把我所知道的顏阿姨的事情全盤托出,包括從老許那兒聽到的,包括她給我的五萬塊錢。

有一部分內容我曾在老許麵前說過——簡直就是對今天的一次演練。現在,我能順暢地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告訴馬克,不會時不時地陷入沉思,不會順序顛倒結構散亂。

馬克有時會望我一眼,多數時候啜飲著咖啡,望著窗外濕漉漉的街景。

“我一直不明白顏阿姨為什麼會把錢留給我。我想,那是她借給我的資金,現在,我得把錢還給你,當然,不能照原來的數額,照銀行定期利率吧。”

馬克笑起來。“傻丫頭,你說得我無地自容。”

這是我們見麵後他第一次綻開笑臉,雖說帶點兒嘲諷,幾乎算得上是苦澀的笑,可是,他畢竟笑了。

我呢?我一直克製著流淚的衝動,在這一刻居然消失無蹤。仿若一塊巨石落地,縱然在地麵上砸出大坑,濺起無數灰塵,這塊巨石終於落地了。

我真正麵對了這件事。

盡管馬克與我的關係,將因此受到挑戰。

回顧自己這小半生,每當遇到麻煩事,我的頭一個念頭是逃避,暴食也好,隱居減肥也好,離開康城,離開上海,我一次次逃離熟悉的人和地方,以為切斷這些聯係就能獲得新生,一切重新開始。一度我以為自己做到了,可惜,那隻是假相。兜兜轉轉,反反複複,擅長逃避的人,終究會明白,那不過是她擅長從一個困境跳到另一個困境,歸根到底,要麵對的事情,早早晚晚,必須麵對。

馬克在大年初二清晨離開康城。他把那兩盒補品寄放到賓館前台,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拎著一紅一綠兩隻紙盒直接回到董靖華家,若無其事地看電視、吃炒貨、水果。

舒朵對我取消午餐聚會的電話毫不驚訝,想必王勁鬆已把昨天接機時的所見所聞與感觸告訴了她。

“那你自己來!大過年的,家裏的菜無非就是那些,難得有飯店照常營業,我已經訂好了位子。”

她擔心我心情不佳。我告訴她我心情確實不好,但也算不得很壞。窩在老爸家裏,看他對蘇美藍指手畫腳,看看蘇美藍的兒子與女友登門時他們幾個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可以轉移注意力。

舒朵見我確無大礙,沒再繼續勉強我出門。

天氣也不好,雪倒是停了,卻改成了下雨,歇歇停停,沒完沒了。這種天氣,窩在室內就不想出門。而董靖華的家,一旦我放棄與蘇美藍作戰的心思,放棄對董靖華的責難,放下千絲萬縷綿綿不盡的愁思恨意,這個地方,我也未嚐不可以把它稱之為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