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梧桐爆青,幼嫩的葉芽像張不開的困倦的眼。小鎮隨處可見的樹木,在通往小學的斜坡兩側呆板地佇立著。

春的媚麗濃聚在校園姹紫嫣紅的花壇裏。現在不僅僅隻有婭凝和豔華采來染指甲的鳳仙花了,還多出了鳶尾,紫丁香,一串紅。

婭凝平常不會走母校附近的路,所以這裏的變化令她吃驚。遙想畢業的時候,教室不過是操場附近的幾排平房而已。

如今向外擴張了幾畝地,蓋了一排排三層高馬賽克牆壁的白色教學樓。平房隻保留了一所給校工值班。

至於在這片嶄新的舊地裏走來走去的老師,婭凝也沒有一個認識的。

她代替生病的小葉來到小學充當朗誦比賽的評委。比賽地點設在音樂教室,除了一位語文老師外,其他人都是各部門抽派的團員。潦草得讓婭凝安心。昨晚的失眠看來很不值得。

教室撤掉了後幾排桌子方便就坐。婭凝落座,端放的手臂出離了小桌,她覺得自己是冒充大人的身份坐在這裏的。內心依然是一個局促不安的小學生。

矮小的孩子依次登上講台,他們朗誦的方式和婭凝那個年代如出一轍的。稚嫩的口中大吐宏論,慷慨激昂,間或配以唐突的手勢,以及讓觀眾尷尬的聲情並茂的表演。

磕磕巴巴、上氣不接下氣的失誤反而讓婭凝覺得可愛,她小時候為諸如此類的任務比他們還緊張。

人生每個階段的不安都會被未來否定,身為評委的婭凝明天就會忘了他們此刻的表現。她當年的表現在大人們眼中也不值一提。那麼二十年後的自己,也會蔑視現在無關緊要的煩惱……

這麼想著,眼前出現了一位小得像胚胎的朗誦者。

小女孩套在塔一樣的公主裙裏,領口冒出的圓腦袋如敦實的塔頂。她嘴唇很厚,垂眼,背手,以一副半睡的神情和四平八穩的腔調,把朗誦稿背完,念到最後一句時,她冷不防地朝天花板高舉雙臂。

婭凝帶著純粹的偏好,給女孩打了高分。渾渾噩噩、定時蘇醒的狀態非常合婭凝的眼緣,她很羨慕以及渴求成為像女孩這樣優遊的人。

回去的路上,一身輕鬆的婭凝再度看到花壇裏吐豔的花朵。潑灑在花瓣間的陽光,仿佛是由鮮花的內部散發出來的。她成年後對鮮花不感興趣,可是突然被照耀的視線讓她心生愉悅。

女孩、鮮花、完成任務……她提醒自己在今夜的睡眠前,不妨一直想著女孩和鮮花,當做催眠藥。

自從祖父母離世,陽台上擺放的一盆盆花草漸漸枯萎,都被清理掉了。

可供觀賞的是小房間窗外矗立的一棵泡桐。迎向窗口的樹枝吊掛著龐大得像杯子似的花朵。它缺少花的嫵媚,漏鬥狀花冠口的紫斑還有幾分恐怖,裏麵像窩藏了什麼惡心的昆蟲。雨後,掉落的花瓣緊緊地黏著地麵,婭凝覺得隻有肮髒的東西才會這麼頑固。從泡桐枝葉的縫隙間俯望,平房的住戶門前,擺放著幾盆花草,夾雜點點嬌黃暗紅的花骨朵。

與其等著春天以磅礴之勢壓倒自己,不如選擇一天天地主動浸潤到自然中。那些足不出戶的日子當中,春色景明就像是對婭凝的責難。

婭凝所在的樓房,緊挨一座小山丘。

幼時,她隨父母在山腳下另一端的平房居住。一天清晨,她從床上爬起,透過窗子往外一看,粉色的山坡躍然入目。喇叭花在一夜之間盛開。她連奔帶跑到山上。

並枝連蒂的藤好似覆蓋一麵山坡的網,婭凝覺得拈起一角,便掀開了全部的花朵。那是銘刻在婭凝腦海中的美麗水彩畫,隻有那一個春天,喇叭花恣意地大麵積的開放過,給了她強烈的視覺衝擊。

從去年開始,婭凝偶爾會爬爬這座山,打發晚飯前的空閑。最近,她去得頻繁了。

登山道曾如一條帶子明晰的掛在山坡,現在由於人跡罕至,被野草無情地吞沒。

她看到小徑邊趴伏著兩朵喇叭花,兀自鮮豔著,孤零零的兩朵。還有一叢提早探頭的婆婆納,在春風中虛弱地搖動。

乍暖還寒時,草木枯白,這些零零落落的花顯示了頑強的嬌美。

婭凝湊近盯著婆婆納,藍色花瓣以及花瓣上的紋脈在她眼中放大,它和裝飾衣物的閃光片一樣小。這樣的花,讓她聯想到那位朗誦的小女孩。

再看不到別的花了。

爬到山頂,婭凝倚著一棵烏桕觀賞落日。

她小時候做了風箏,便來此處放飛,憑一己之力,拽線揚臂在田埂間瘋跑,不時被橫生的藤蔓絆摔倒。婭凝細瘦的胳膊與風的蠻力拉扯,依然能把風箏放得高高的。這是一天中唯一能直視太陽的時刻。她愛悅那像瑩潤的生蛋黃、邊緣顫動著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