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像旅行包那樣,牛津書包的兩條肩帶掛在了一肩。陶煜推車直往前衝,加速到飛快,兩條腿騰空一躍,坐上了車座。

看得提心吊膽的一樓老太太好幾次仰著脖子提醒在陽台晾衣服的陶煜母親,不能讓兒子這麼上車。陶煜母親滿口說“是、是”,一邊又表示拿他沒辦法。

這樣的對話婭凝不知道聽了多少次了,今天她才看到陶煜的雜耍。那的確很危險,但也讓她感到愉悅。

他的身體大幅度左右搖晃,敞開的校服被風吹得鼓脹,額前的頭發微微揚起。

學生總刻意地把校服穿成休閑衫。衣領掀翻到脖頸後拉低,前襟拉鏈從來不拉上,天冷時仍卷起袖管。

對個性的訴求讓他們生怕被人看出是統一著裝。陶煜還拿簽字筆在校服的白底畫了些誇張的符號。

他的背影疾馳而去,夾在洶湧的自行車流中,如一尾靈活的魚滑溜地尋隙而過。

今天他沒買早點。婭凝想:要麼在家吃過了,要麼省下錢另作他用,更可能是來不及了吧。學校規定到班時間很早,使得他匆匆忙忙。

睡懶覺,時間觀念弱,才需要趕點……

這世界上除了婭凝外,還有沒有人不會睡懶覺呢?

婭凝沒再想下去。自打她決定要讓自己快樂起來,便有意識地遏製思維滑向自我責備。

婭凝握著新沏的熱茶捂手,沐浴晨風。陽光輕輕浮起,目之所及如同隔著柔和飄動的窗紗。鮮潔的空氣混合蒸籠的騰騰白霧、麵點醇厚的香氣,充盈她的胸腔,令她清醒又醺然。

這時她想的是,自己有時間光顧早點店,悠然地吃早餐,不像學生和工人節奏緊張。她正視了這些從未注意過的優勢,好讓喜悅之情聚沙成塔。

嶄新的春天,杜絕憂鬱的情緒成為她每天必修的功課。

從小在母親嚴格的管控下,婭凝幾乎不吃外麵的東西。母親把相隔很遠的發燒感冒都歸結於某次的飲食不潔,施與一遍遍帶著咒罵的絮叨,這種責難和細菌病毒一樣的可怕。

婭凝畢竟還沒到口味寡淡的年齡。不妨盡情品嚐食物的豐富滋味。鎮民們安然自適及時行樂的精神機製是由“吃”作為原動力,向“吃”發出的期待照耀平庸的時光。

現在,母親殺伐的絮叨和婭凝有了空間上的距離。婭凝便不時地走進以前不會光顧的,木板拚合成的早點店,讓湯湯水水的鮮香喚起了味蕾無可比擬的滿足。

她不知道這是常常看到陶煜買早點,產生的同好心理效應。

小鎮南北雜處,祖父那一代有十幾種口音之多,食物的製作工藝集各家所長。與市區不同,它的製作工藝偏北方,麵食非常厚實。

早點店、餛飩攤久已有之。小炒排擋則在近幾年愈加興隆起來。

過去小鎮沒有正餐吃外食的習慣,學校不設食堂。工人、學生中午或用鋁製飯盒帶菜帶飯,大多數回家就餐。廠子裏製作的饅頭裝在籃子裏,罩上白紗布,由專人推自行車在廠門口售賣,省事省時。下館子的地方唯有婭凝辦婚宴的小樓。

開鹵菜店能致富,開小飯店就會賠本。

但不知哪一天,麵鋪門前支起黑乎乎的大鍋。師傅開始露天炒菜。辣子雞、回鍋肉的香味四處彌漫。饑餓感雖然無法動搖但總能讓婭凝懷疑自己的痛苦並非深不可測。

她喜歡師傅炒的菜。平淡的胃口一敞開,就暴露出嗜辣嗜鹹的劣根性。鑒於厭食的經曆,婭凝認為饑餓是最由衷的對生活的寬心。她控製住外食的次數,也正在學習耐心等待幾個小時熬雞湯,以及把各種時蔬、肉品下進清湯掛麵裏擴充內容。

沉湎於吃是個上策,婭凝需要豐腴,而非消瘦的不吉利的形象。

下午兩點澡堂開放,半小時後,第一輪洗完澡的人,坐滿了澡堂門前的小吃攤。能享此清閑的多為退休老人和歇崗年輕人。雖然衛生堪憂,食物卻比市裏的有滋味。因孩子住院而經常跑市區的同事對醫院門口的餛飩攤嗤之以鼻,肉多得膩歪,他說小鎮的小吃遠勝過其他地方。

香味彌漫整條街。

玻璃箱裏金黃油亮的素雞是最新的小吃,也最受歡迎,流動車前排起了長長的隊。老板是周邊農村來本鎮的兄弟倆,一人收錢,一人煎素雞。

剛剛有個痞子拿走了東西不付錢,弟弟與他理論,吵了半天,即將動手被哥哥好勸歹勸給阻止了。

婭凝坐在餛飩攤前目睹了爭端,她思忖,自小到大見到的盡是為了幾毛錢而傷人的流氓。有位小學同學還因為逃票被查刺死了公交售票員,最終被判了死刑。

哥哥的處置算得上明智了。

圍著白色圍裙戴護袖的婦女在一旁柴火爐子邊快速的包餛飩,蜻蜓點水般的給餛飩皮沾上一星的肉餡,利索地掌握著漏勺。

兩片半月形的鐵蓋不時地掀開,冒出白霧。

婭凝低下頭輕輕吹散湯麵的熱氣,用瓷勺攪開一團作料。湯水中浮著皮薄透明像小金魚的餛飩。人們擠縮坐上低矮的條凳,婭凝的挎包擱於蜷曲的兩腿上。

聽到前方的歡聲笑語,婭凝不禁抬起頭。一群學生快活地雙手脫把,比賽著騎行過來了。

陶煜朝婭凝揮了下手。他的雙腿堅實地蹬著腳踏,泛白牛仔褲的褲縫湧起一堆褶皺。

他們紛紛刹車,在鍋爐房的寬敞場地停下,隨後發出一陣嘩啦啦的繁瑣的鑰匙聲。

人高馬大的一夥兒大踏步地走到餛飩攤,喧喧嚷嚷插進了剩下的空位。桌椅瞬時更加擁擠。

一位小個頭男孩揀婭凝這張條凳的邊沿坐下。大人們無聲地向另一側挪動。

他們旁若無人地傳播下流笑話,不在一桌的互相比劃手勢挑釁,放肆的大笑。若說小鎮的成年人這些年有什麼進步,那就是對和自己無關的頑劣少年保持沉默了,不像過去那樣公共場合總有熱心的居委會大媽似的人板著教育的麵孔,批評他們一通。

坐在對麵桌的陶煜,容貌在一群邋裏邋遢的同齡男孩裏算得上英俊。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鼻梁挺秀,上唇隱現著唇珠,散發著一股健康的朝氣。他不參與身邊的聒噪。手指在木板桌前輕輕敲打著,靜待別人端碗過來。

那雙眼睛友善地望向了婭凝。當同伴大發不得當的蠢語時,他蔑視地斜瞟一眼,衝她撇撇嘴,以示自己和他們的區別。隻是眼睛裏蕩漾起會意的愉悅。

婭凝不喜歡被這位快樂的少年看著。正如大人看少年輕浮,想必大人的舉動在少年眼中也處處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