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凝居住的房子繼承自祖父母。這棟混凝土結構幹粘石飾麵的白色樓房,在很長的歲月裏,因其廚衛齊全,稱得上小鎮麵積最大功能最完善的住宅。
首批住進來的皆是像祖父這樣的工廠幹部。
恢複高考後,樓裏相繼出了幾位大學生和一位碩士,使它增添了風水上佳的美名。
而它如今和肩側的簡易樓在外觀上不分彼此,破舊灰暗得像蒙了一臉煤灰的滄桑老人。反倒是陽台對麵筒子樓,耐髒的紅磚曆久之後飄蕩著幾分古樸。
鏽跡斑斑的綠色水管貼著大樓外牆垂直伸向長滿苔蘚的排水溝,從那裏經常竄出老鼠。每當冷不丁看到老鼠賊溜溜的眼珠,和逃竄而去的尖長的尾巴,婭凝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冷戰一下,刹那間覺得腦海裏沉積的關於人的醜惡,在老鼠凸起的嘴臉前都不了了之了。後者仿佛是濃聚了肮髒的尖銳物,直向她刺來,婭凝不會發出討厭的尖叫,但惡心到想哭的感覺會滯留在她鼻腔裏幾分鍾。
祖母在陽台擺放的老鼠夾夾住一隻小老鼠的後肢,那垂死的眼神在幼小婭凝心裏激起的同情,現在蕩然無存。她把居委會發放的老鼠藥定期灑在陽台,恨不得消滅所有的老鼠。
如果真有老鼠橫屍陽台,處理起來一定令她崩潰。
切分街道和下坡的一排水溝也是老鼠的出沒地。由於防雨蔑時常被盜,樓裏人練就了走近它時提高警惕的本領,謹防一腳踩進去。它大概隻到孩童的膝蓋,不構成什麼危險,盡管放任它裸露著。在市區轟轟烈烈地創文明城市而對公共設施查漏補缺時,小鎮的窨井蓋依然是東缺一個西缺一個。一樓的老太太到處反映,遲遲得不到解決。
十年間,菜場邊建了一棟新樓房,工廠的西南方向也劃了一片新小區。這棟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鶴立雞群。
它所背對的成片磚混平房加樓中,有婭凝和父母的舊所。
一樓的人在夏天支張小桌在門外吃飯,二樓盡管空間受限,仍堅持養雞,雞爪子嘩嘩趴飛的塵土落到樓下的晚盤中。為這種事,兩家人吵到月亮當空。
房群環繞著婭凝所爬的無名山丘的山腳。一條寬溝夾在兩者之間。裏麵是幹涸的。秋天積滿了黃葉,婭凝總是習慣了野貓踏過時發出的咯吱聲。淘氣的小孩子,專檢這個陰暗的小道走,尋求曆險感,一位孩子首領走過這條水溝,丟了口袋裏的一顆糖,發動同伴把落葉翻了個遍。
那樣的房子沒有廁所。
青春期時,婭凝看到女廁牆上粉筆寫的淫言穢語,深感恐懼。晚間她不厭其煩地穿過幽暗的屋群到祖父母家來使用衛生間。
在接近泡桐的幾步之距,佇立著一株老梧桐,枝繁葉茂蔭庇著平房加樓。某年夏天,濃密的葉間結了顆巨大的馬蜂窩,像惡性腫瘤。婭凝若抄近路,必須得從它下麵經過,誠惶誠恐。
擔憂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期末考完,婭凝看了電視劇大快人心的結局,輕鬆高興一蹦一跳地去祖母家,經過梧桐,她完全忘了馬蜂窩的存在。奇怪的是,同樣在高懸的馬蜂窩下經過,如果她心懷忐忑,一直都是安全的,在唯一一次忘了它的時候,肩頭猛地襲來火辣辣的痛感。得逞的馬蜂瞬間振翅而飛,婭凝甚至無法確定是否是馬蜂。而那時,她對不幸的事情有了朦朧的預感。
祖母慌忙向四鄰借藥。大家紛紛出主意該怎麼處理。
第二天,一樓老太太穿著膠鞋雨衣把自己密封嚴實,在一片關注期待的目光中,爬上架在樹幹上的梯子,舉起火把燒毀了蜂窩。
回憶這件事,婭凝把對老太太的感激暫擱一邊,而認為被馬蜂蜇是“一旦快樂就要遭殃”的宿命的又一例證。這也是她把所有黴運的事情聯係起來找到的共性。
原來住在臥室裏的堂兄搬走了。因為祖父母經常生病,婭凝一家經常住進來陪伴。
過去鄰裏間非常熱絡。逢年過節,上下對門互相串門走動,濟濟一堂吃飯闊談。物質條件改善後,母親每到禮拜天都要包一蓋簾的餃子,派送給左鄰右舍。婭凝從不接受這樣的任務。讓她喊別人爺爺奶奶張不開口。母親隻能一個人去送。
獨居老人對母親懷有感激,去世後,她海外的侄女贈送給母親一枚像易拉罐拉環的金戒指。那是相當價格不菲的禮物了。母親悲愁的生涯獲得了一點小小的福報,更令她感慨,外人要比自家人可親。
老幹部們一年年去世,他們的兒女或親屬搬入,樓裏變更了陌生麵孔,彼此往來漸少。
5樓住的是幹瘦佝僂的副廠長,婭凝小時候被祖母抱去他家串門,在他布置典雅的客廳裏,婭凝目不轉睛盯著盆景裏結出的金桔,一心想摘。
有一天,婭凝看到從樓上健步如飛下來了一位青壯年,他的長相稀釋了老院長晚年那糾聚的五官,一派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