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2)

婭凝的母親有一張過早衰老的臉,猶如脫水的柑橘,皺紋遍布。從婭凝記事起,這張麵孔就在不斷地萎縮,近乎於黴變。母女倆上街,常被誤認為是祖母和孫女。

類似的打擊母親習以為常,幹脆否認了臉麵的重要。一再縱容與加劇著外表的醜陋。她吃缺乏營養的剩菜爛飯,穿祖母遺物中哪怕打補丁的衣服。五十歲時,她的牙齒全部掉光,頭發也花白了。

婭凝把單位發的雪花膏給她,她轉手低價賣給小賣部。婭凝若為她買新衣服,她就壓在衣櫃裏,堅決不穿。冬天,祖母的棉襖、單衣一件件地加在母親身上,以至於背部拱起個“駝峰”來,形似羅鍋。

在婭凝眼中,那不僅僅是醜陋,更是得意洋洋的自虐。她的目光從未在母親的臉上停留超過五秒。盡管別人都說她倆不像,但母親肯定地告訴她,她們年輕時長得差不多,你以後必然會像我一樣。

層層疊疊的皺紋似乎照出了婭凝的未來。婭凝怕向那悲苦的深淵投去一瞥。

母親隻為實質活著,外表呢,遠離了她的生活實質,如何蹂躪都不可惜。活的核心是“節約”。她把醜陋製作成苦難的徽章,像身體殘疾的乞丐,母親也在利用著醜陋來要挾婭凝,以期折磨她的心靈,得到同情。

曆數母親的厄運,早年在工廠做學徒時的挨凍受餓以及丈夫的虐待都不值一提。兒子的夭折當屬最沉痛的打擊。她的第二個孩子,在醫院裏未能度過一周就因肺部感染斷氣了。

婭凝那時兩歲,一麵沒見過弟弟。印象中,父親得知消息後,把準備送出去的一籃紅雞蛋砸得滿地都是,蛋黃爛在婭凝腳邊,她嚇得哇哇大哭。

母親再也沒能懷上。

這樣的不幸總讓人聯想到前世的積欠,為了避免那點抬不起頭的自尊的傷害,母親索性全身心投入到苦難中去了。

任何痛苦到她這裏,都被揉碎成了粉末狀的抱怨、咒罵,散布於她的日常之中。

這種惡習在外人麵前比較克製,在丈夫眼底下也不敢伸張。唯有婭凝是她情緒的最大承受者。比如,母親一邊拖地一邊嘴裏嘀咕著髒話,即使關上了房門,那個字——“死”也防不勝防地穿透耳膜,也許它的獨特發音頻率使它像一條精細的小蟲,從門縫裏輕巧地鑽進來。一天當中,婭凝要聽十幾次“死”。她不清楚母親在詛咒誰,抑或“死”是表達的語助。祖母對母親十分刻薄,她從兒子兒媳那裏收取每月的夥食費,讓母親累死累活的為自己操勞家務,卻又時常說她壞話。吞忍的母親便把全部的憂憤發泄在了婭凝麵前。使得婭凝發現自己生活的家庭像一團怨氣的聚合。

和“害人精”一樣,婭凝隻要聽到清晰的“死”從母親的背影那裏傳出,心靈就不由得抽緊一下,即使原本輕鬆無事,也瞬間跌入了黑暗的穀底。

母親實際上把全部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唯一的女兒,生怕她的成長出現什麼閃失。采取了令婭凝毛骨悚然的方式愛她。青春期婭凝跟母親傾吐收到情書的秘密。母親第二天把那封情書交給了班主任。從此,寫信的男生沒再跟婭凝說過一句話。一大家子吃飯時,母親當著叔叔伯伯的麵,告訴祖母婭凝來月經了,希望祖母能緩一緩這個月的夥食費,因為要給婭凝補充營養。

從母親背叛自己又不回避的態度裏,婭凝意識到所受到的愛不含有把她當人看的尊重。於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婭凝提防和母親有所交流。什麼話也不跟她說。

和豔華逗一隻野狗玩,野狗在婭凝的小腿上咬了一口,她隱瞞不說,心想與其增添母親的咒罵內容,寧可得狂犬病死去。不像同齡人把死亡當做很遙遠的事,婭凝幾乎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像含著棒棒糖那樣品味死亡。當天晚上,婭凝夢到都是自己躺在棺材裏的畫麵,畏懼中含著深深的向往。她覺得死了以後會進入的世界是全然美好的。她抗拒著現實。

然而,豔華第二天見婭凝照常來上學,不顧她的阻止,放學後去婭凝家,向婭凝母親告之被狗咬一事。這才火急火燎地去打了針。

果不其然,即使過了十幾年,母親還在咒罵那隻野狗,以及婭凝逗野狗玩的行為。

成年後,婭凝對母親的苦相貢獻頗大。考上大學、找到工作,剛剛讓母親體麵了點,接著生病,辭職,離婚。母親飽受折磨。

同時,也許和磨難結成了夥伴關係,時間一長,母親練就了逆來順受的柔韌神經。她永遠無法把真正的仇恨施予女兒,依然對婭凝保持類似驕傲的信心,常常令自己回憶起婭凝上學時是個多麼聰明的孩子。她隻是一時迷糊了。

初夏的一天,母親舍近求遠地去老菜場買便宜的蔬菜。

清晨的陽光照在人身上,心情暢快無比。打從婭凝樓下經過,她甚至忘了上樓看看女兒。滿心想象著早市上有什麼蔬菜。其實,她有大半年沒來過婭凝家,每次來,婭凝都是一副冷臉。而且婭凝早已更換了家門鑰匙,如果不在家的話,母親就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