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2)

那座山映現在眼前,垂直升騰的水汽,像從煙囪裏噴發而出的,與天相接,又像是天上的陰雲在緩緩向下流瀉。

婭凝走進避雨亭。亭子剛粉刷一新,廊柱上濃鬱暗紅的油漆間留下了幾顆珠淚,一股濃重的油漆味包裹住了婭凝。找不到別的地方避雨。

牛毛細雨快速下著。麵前遼闊的湖上生生滅滅著無數的水泡。灰暗的陰雲壓迫下來。

婭凝來不及回家參加家族的掃墓了,冒著雨來此,這裏是她唯一想到的能釋放一下心情的地方。從湖麵刮來的風掠過她的麵頰。她盡量把寒冷吸進肺腑。

空站著一個小時中,婭凝的心被葬禮上的一幕幕紮著,花圈的挽帶,豔華媽媽的嚎啕和竊竊私語、豔華同事們的哭泣。

然後,她打開了那本日記本。日記本封麵是精美的鋼琴照,硬殼的邊緣有點磨損。

豔華有記日記的習慣,源於小學老師教育他們堅持寫幾十年氣象日記,可預測天氣。她信以為真。一次老師檢查同學們的日記,發現豔華寫的天氣與實際不符,豔華說那是她預測的。這則幼稚的往事不會再令人發笑了。

她們曾交換著品閱日記。婭凝的日記是個謊話本,寫了幾篇就沒興致了。

寫日記的習慣被豔華保持了下來,就像她工作後還很熱衷於考試。

日記首頁的日期是五年前。豔華剛換了份工作,筆調裏滿含憧憬。每則日記的篇幅短小,幾十個字而已,隔著幾天寫上一筆。瑣碎的小事、心情。

“今天幸運地趕上了末班車。”“同事給了我一瓶酸奶,非常好喝。”

也充斥著事業上奮鬥的記錄“這個月每天隻睡了4小時。”“買了很多輔導書,錢不夠用了。”……

有一則令婭凝震動了一下,“婭凝說她目前在忙著離婚,暫時沒空出來見麵。哎,很為她難過啊。”

婭凝又仔細看了時間,那時離完婚已經一年多了。她的記憶慢慢打開。她原以為自己記得過去這些年發生的每一件事。而她的確遺漏了一件。

豔華打電話找過她,她當下隨口編造了拒絕見麵的理由。她不想見她,為了不想見她,表現出婚姻受挫的消沉,在別人的誤解中深深隱藏了自己的真實麵目。

婭凝撫摸著毛糙的紙張:如果當時見上豔華,會不會改變彼此的命運?

一個極端積極的人和一個極端消極的人會互相影響中和出最適宜的生活態度嗎?

婭凝對著寫有她名字的一頁紙慟哭起來。她日後搜遍了所有內容,隻有這篇提到了自己。

診斷出絕症後的日記每隔幾周才記上一筆。自我勉勵“活下去”,而辭世之前的一段日子裏,除了描述痛苦,還有這樣的記錄“我回了趟老家,看到藍天白雲,很感慨。”

藍天白雲……

那是雪化後的幾天。

雪化後的幾天……

婭凝和小葉天天在那條巷子裏散步。

婭凝倚著廊柱。垂耷下手臂,拇指卡在倒數幾頁間。

身著黑膠雨衣的環衛工,走進亭子,用鐵筢子打撈著水裏枯敗的水草。她轉頭看了眼亭子中茫然自失的遊客。濕漉漉的雨衣滴著水,腳上的黑膠鞋沾了爛泥。

為什麼不想見她?

“那天早上,我在作業本上補寫了一道數學題,組長豔華報告給老師,於是我被罰站在走道裏示眾,拎著自己的書包,不能進教室了,被來來往往的同學嘲笑,那時候我已經和豔華做了朋友啊,她卻對老師惟命是從。”這就是被婭凝視為和豔華之間最深的芥蒂。

五年前,豔華希望見她一麵,她偏偏從記憶中提取這則往事來仇恨豔華。她把豔華對自己的好全部丟之腦後,回憶豔華時,最後總要回到這件事上來,盡管被嘲笑的痛苦早已隨著歲月淡化,但婭凝卻不允許減輕此事對自己的傷害,她翻閱心理學書籍,都是為了證實,童年一樁樁不幸製造了她的病。

她的病是別人的錯。

她不寬恕任何人。

……強硬的變態心理就是她身體裏的鋼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