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春天,夏天就來得很快了。
燦爛金黃的天空下浮凸著前方樓房的輪廓,太陽能的電池板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外麵一片迷蒙,空氣中飄散著梧桐飛絮。
母親站在陽台上,從大紅塑料盆裏取出扭成筋骨的衣服,抖開來掛上衣架,水珠沿著衣襟滴滴瀝瀝。她的動作不利索,直起腰時很遲滯。她幾乎不使用身側那台洗衣機,它看上去還是全新的。在燥熱的驅使下,母親脫掉了外麵罩的棗紅色單衣,扔在洗衣機的蓋子上。她裏麵胡亂穿著的婭凝淘汰下來的色彩鮮麗的T恤衫。這和她的衰老很不搭配。當她再度俯身想拾起一件衣服時,那上麵按上了貓兒的爪子,牢牢不放。母親另一隻拿著衣架的手,即刻朝貓兒打上去,貓兒的爪子勾住了衣服,拉扯了幾下才跑開。
母親咧嘴笑著。
婭凝躺在客廳的躺椅上,帶著欣賞的態度望向陽台這番現實的姿影,心裏蠕動著莫可名狀的纏綿。
夏天又到了。離豔華逝世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一個黃道吉日,小葉在粉紅小洋樓舉辦婚宴。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晚上。
餐廳大堂的四個頂角安裝了音箱。主桌前的話筒因為來來往往的碰撞,不時發出刺耳的噪音。
小葉身著玲瓏有致的旗袍,抹了濃淡適宜的粉底,盤了個圓圓的發髻。她的周身煥發著奪目的美麗和風韻。與新娘相比,婭凝很少在婚禮上見到體麵的新郎,小葉的男友卻打破常規,那玉樹臨風的身姿周旋在幾張桌間,灑然地向舊同事和曾經鬧過不愉快的領導點頭致意。像所有走出小鎮而蒸蒸日上的有為青年那樣,與其說是不自覺的炫耀,不如說是人在向上躍遷後所自然擁有的寬容和包涵。
婭凝這桌的同事小聲嘀咕婚禮過於簡單隨意。他們不知道,小葉在市區會辦一場隆重的。
這個簡單的婚禮場麵上還是熱熱鬧鬧,鬧新人的縟節層層不漏。
被喜洋洋的氣氛環繞的婭凝驀然想起自己的婚禮,感到那比小學時代還要離得遙遠了。
她抿著啤酒,吃了幾口涼菜。然後就懸起筷子,眼神迷茫。嘈雜的喧嘩烘托著婭凝的孤寂。耳畔混亂的人聲,似乎在說,隔壁桌有單身男士,問他們這裏有沒有待嫁的女士。婭凝慌忙垂下頭。婚宴上的起哄很平常,婭凝卻憎惡把單身的身份拿到稠人廣眾中以供取樂。而她本能的笨拙反應,已經讓觀者暗自發笑了。
天花板上拉成十字的彩帶搖搖晃晃,中間掛著紅色的花球好似個蜂窩。
端菜的服務員不得不雙手舉起碟子躲讓猛然起立鬧酒的醉客,她們一如既往表情冷漠。小葉手拉新郎,正給領導敬酒,領導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內心的反感妨礙了小葉的笑容,她的笑沉澱在嘴邊,非常僵硬。她那白裏透紅的臉頰上,沾了一顆小亮片。
兩人的頭發上也灑滿了亮片。看著這象征著喜慶的標誌物,婭凝的高興中藏著失落。下個禮拜就見不到小葉了。上班還有什麼意思呢?她近來發現,有些經曆是因為明天要拿去跟小葉分享,才會變得有趣。小葉聆聽的表情總促使她大說特說一番海明,不惜添油加醋。
這是朋友的價值啊。
而她始終沒有跟小葉提豔華。沒有跟小葉解釋自己為何萎靡不振。就像豔華媽媽拒絕自己的奠儀那樣,她失去了讓自己良心哪怕稍稍好受點的機會。所以,她唯一能為豔華做的,就是按照她生前的交待,“別告訴別人我病了。”
婭凝不再有別的朋友。因為她原本就不需要朋友。她喝空了玻璃杯裏的酒。
周圍的嘈雜似遠似近,令人窒悶地謳歌著日子的美好祥和。前兩天拿到新的體檢報告,除了視力不合格,營養不良,其他都過關。肝腎功能還算正常,並沒有產生服藥的副作用。
作為健康人,有什麼理由難過。
可是那天,把體檢單擱置一邊後,婭凝繼續捕捉到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可稱其為廣泛性的焦慮。命運的不測並非由體檢單來呈現。還有其他。她發現自己像一個在山裏迷路的人,總是回到原點,周而複始的焦慮。她下決心破除這樣的思維。努力戒藥,跟沉淪期揮別。
婭凝很久沒有身處熱鬧場,幾十平米的飯廳排開五六個大圓桌,跑跳嬉鬧的小孩,認真談事的大人,隻顧吃菜的食客,還有從表情可推斷正在說他人壞話的人,占滿了這間小屋。她聽到“嗚嗚——”的拍話筒的聲音,新郎被拱到了前麵,他緩緩拿起話筒,湊到嘴邊,用五音不全的嗓子起了調。這是小葉完美男友讓人大跌眼鏡的地方吧。人們很滿意地看待他的缺陷。
台下的人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她也邊笑邊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