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寂,燭火如豆。
儇矩吃力地抱著酒壇走出地窖。
酒放在桌上,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封口,就像少年撫摸著情人的臉龐。
這酒他足足花了一百年的心血,所用每顆果實、每滴雨水,都是他親手采集、選擇,稍有缺陷的釀造都當即棄去,百年中總共隻釀成了十壇。然後又陳置了千年。
千年的歲月,仿佛就寄托在這酒上。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也維係在這酒上,便如同他的血管中,流淌著的是這種令人迷醉的液體。
生命何時變成這樣,他已經淡忘了。
或許,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心底深處會恍惚地掠過一些往事的影子,模模糊糊的。那是關於一個夢想,美好而遙遠,就像那時年輕的歲月。
他困惑地自問,為什麼?
卻分辨不清究竟是在問,為什麼也曾有過那樣熱情而衝動的年紀,還是在問為什麼熱情和衝動會在生命裏消失得那樣徹底?
白玉精心雕成的酒瓢,琥珀色的酒液。
燭光中,透亮如水晶的一道弧線,輕輕地注入酒盞。
輕幽的水聲,恍若久遠記憶中情人的呢喃。
酒香一縷縷地彌散開,沁入肺腑,未飲,似已醉了。
多好,這樣簡單的滿足。
為什麼在最美好的歲月裏,卻不懂得這道理,非要追逐無法實現的東西?
他小口小口地飲幹杯中的酒。
酒意在體內遊走,眼皮漸漸地發沉。將睡未睡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種異樣。
寒冷的感覺。
這世間,他最習以為常的就是寒冷,但是這冷,卻微微地刺痛了他早已衰老的肌膚。
他睜開眼睛,看見屋角站的人。
黑色的披風將那人從頭包到腳,他靜靜地站在暗影中,幾乎與夜色完全融為一體。然而,他的人卻像是一塊冰,透著綿綿的寒意,連同他周遭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儇矩覺得這感覺似乎有幾分熟悉,可是他經曆的歲月太過漫長,他要在記憶中搜尋許久,才能捉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你是……燝師弟?”
立刻搖頭,怎麼可能,如果那個小師弟還活著,也早該老態龍鍾。而眼前的這個人,即使無法看清麵貌,但那披風下包裹的是一個挺直而矯健的身軀。
“真不愧是大師伯呀!”
黑暗中傳出一陣輕笑,那人向著燭光走近了幾步,伸手除下頭上的兜帽,向著目瞪口呆的老人躬身施禮:“清浚見過大師伯。”
儇矩眯起眼睛,將目光深深的深深的藏在皺紋之間。
眼前這張臉,蒼白得仿佛從來未見過陽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濃彩畫上去的,有種刺目的美。然而,老人留意的是那雙眼睛,暗夜般的眼眸深處,閃動著一種老人熟悉的光芒。
清浚低頭輕嗅酒香,“真是好酒!——這些年大師伯的日子過得很悠閑吧。”他抬頭,神情難辨,“都傳說,大師伯早在五千年前一戰身故,想不到居然在這裏享受美酒。”
儇矩索性合上了眼睛。
五千年前,太久遠的事情,誰還記得。
清浚繼續說:“大師伯昔年打通雲路闖入五界,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族人間傳說,大師伯當年發下的誓願,難道都忘了嗎?——要奪回我們的故土!”他頓了頓,輕笑,“看看這裏,大師伯還真是奪回了‘一席之地’啊。”
麵對嘲諷,老人隻是低低地歎了口氣。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喃喃地說,“如今我隻想安安靜靜地過完剩下這幾年。”
“哦?”清浚又朝前走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光仿佛帶著劍刃,“安安靜靜地喝著酒等死嗎?”
儇矩默然不語,激烈的言辭早已無法觸動他。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大師伯為什麼不把雲路的真相告訴那幾個五界人呢?為什麼勸他們繞道東荒的密林呢?以大師伯的法力,再年邁,也應該早就覺察到我的行蹤了吧?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呢?”
儇矩說:“這是兩碼事。”
置身事外和出賣族人是兩碼事。
“我知道你想在‘那邊’殺死他們,這樣可以解除封印,但是,就算離開那個地方,又怎麼樣呢?就一定能奪回五界嗎?就算能,代價又是什麼?你有沒有見過密林裏那些失去了神誌的族人?他們隻會吃,吃人、吃野獸、吃蟲子,甚至互相吃,五界人管他們叫‘惡靈’。無論是五界人被我們的陰寒之力所傷,還是我們被五界的陽氣侵襲,結果都是那個樣子……我看過太多了,太多了……不想再看了……”
老人的神情遮掩在深深的皺紋之下,然而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那樣虛弱,仿佛這番話牽起了極深的隱痛。
那些久遠的,染著血色的記憶。
死亡,無休止的死亡,到處是鮮血和屍體。族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為了那個誓願,他們跟隨著自己,從未有過懷疑和怨言。然而,望著那一雙雙堅定而信任的眼睛,他自己卻終於動搖了。
難道,真的要將他們全都引向死亡嗎?
並非懼怕死亡,但是,值得嗎?
“看看這餘峨……”老人的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這裏長大的孩子以為餘峨就是他們的故鄉。我們失去五界已經是幾萬年前的事情了,幾萬年了,如今到底哪個才是我們的故鄉?”
清浚一直靜靜地聽著他,這時才開口:“大師伯,你錯了。”
儇矩轉過目光,望了他一眼,那麼年輕而固執的麵容,就像久遠以前的他自己,聽不進任何勸告。
“你錯了。”清浚繼續說,“你可以不再想奪回五界,可是如果五界人屠殺你的親人,你也不管嗎?!”他狠狠地咬住牙關,過了會兒,才又慢慢說:“大師伯,你不想知道我師父是怎麼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