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是的,我相信。
那時候,他們確實不曾有過絲毫懷疑。
然而,誰又能想到,一切竟會那麼快毀去。
那些破碎的幸福,像冰冷尖銳的瓷片,布滿了心底,牽扯之間,便會痛徹心肺。
痛到極點的時候,會讓人覺得,活下去需要的勇氣比死去更大。然而,他還是必須活著。在最初痛不欲生的日子過去之後,痛苦變得沒有那麼劇烈,但是鈍而漫長,永不停止。
這是應該的,穆天想,這是自己應該接受的懲罰。
他站起來,朝流玥走過去,有點身不由己。
那暗紅月色下的身影凝固有如雕塑,仰起的臉龐呈現半透明的瑩潤。她的麵容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是在他心裏,感覺卻是完全一樣的。所以,在青丘,從茶館的窗口,當他第一眼望見街角素淨的身影,就明白,是她。
那時他也是這樣身不由己地朝她走過去,然而,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他站住。
大家都在看著從她走出的銀發劍客,看著他手中的劍。
隻有他,望著她的眼睛。那一瞬間她眼眸中閃過異樣的光彩,他曾經那樣熟悉,隻不過,這一次她看著的,是她身邊的銀發男子。
咫尺,轉眼間已成天涯。
幾步之遙,他停住。這樣看她,仿佛伸手就可以觸及的距離,卻真的像是隔著整個天涯在看她。
穆天深深地吸一口氣,轉身。漫長的歲月,早已學會的是忍耐和掩飾。
“等等。”流玥忽然說。
穆天回過頭。
流玥說:“我有事想問你。”
穆天遲疑了一下,走到她麵前。
流玥輕輕抬手,一支劍從她袖中探出,劍尖抵住穆天的咽喉。
“餘峨到處是陰寒之氣,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流玥冷冷地看著他,“你把我們帶到那個地方,究竟想做什麼?”
穆天苦笑,“我想要做什麼?你受傷了,需要療傷。如果我還想做別的事,我早就做了。”
流玥冷笑,“別以為沒人能覺察到你的居心,別忘了,我是精族最強的祭師,你能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說!餘峨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來曆?”
穆天垂下眼皮看看,那劍刃在月色中泛出冷冷的血色的光。他歎口氣,這一路上他們兩人隻單獨說過兩次話,兩次他居然都被劍架著脖子。
他說:“他們的來曆在五界是一個秘密,但是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異界,這就不是秘密了——他們是異界的人。”
流玥一驚,“他們是惡靈?”
穆天說:“異界的人原本看起來和我們也沒有多大差異,他們被五界的陽氣侵襲,失去神誌,才會變成惡靈。我們如果被異界的寒毒所傷,如果不能及時救治,也會如此。你當日所中的寒毒非同小可,我為求萬全,帶你們去了餘峨。如果說解寒毒,自然不會有人比他們更在行。流玥,”他輕呼她此世的名字,有些異樣,“我一時大意竟讓你受傷,絕不能再讓你有萬一。”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理所當然。
然而,流玥心裏卻泛起細微的異樣感覺,如同忽然的風過,分辨不出是從哪裏吹來,隻有一種柔而癢的感覺。
這感覺竟讓她有些莫名慌亂,手裏的劍不由自主地向前半分。“你!”她輕輕咬牙,“別想騙我!”
穆天看著她,鈍痛又慢慢地清晰。
暗夜似乎有種魔力,讓心底的防護變得脆弱。
“其實你不用拿劍逼著我,”他說,聲音低啞,隱隱有一絲淒涼,“你要問什麼都隻管問,我絕不會騙你。”
流玥的目光與他的相觸,心口忽然有種利刃劃過般的痛。仿佛遙遠遙遠的某處,有什麼在呼應眼前這兩道真摯的目光。那本應是熟悉的,可是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這種奇怪的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一次,當他把一束野菊花放到她眼前,那金黃色竟似無邊無際地展開,蔓延了全部的思緒。綿延不絕的金黃色,滿山遍野盛開的野菊花……她不明白眼前為什麼恍惚的有這樣的景象,也不明白為什麼心頭會有一種刺痛的感覺。
更不明白為什麼這種感覺會讓她如此不安。
流玥從第一眼看到他,就預知危險似的,本能地提防和抗拒他,甚至像這樣麵對他的時候,有種想要一劍刺出的衝動。
然而,當她真的用劍指著這個人,卻有一種自己也分辨不出來源的力量阻止著她。
她不是沒有殺過人,她不應該這樣手軟。
可是,握劍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這一劍,刺下去,還是收回來?她心中竟一片茫然,仿佛不管哪個決定,都不是經由她的思維,而是心底深處的另一個靈魂作出。
這時,有隻手從背後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觸到那掌底的溫暖,一切的不適都在瞬間消失。感覺背後那人的氣息,她感到安心。淩亂的思緒平複下來,疲倦隨即排山倒海而來。
穆天和翼風默然對視了一眼。穆天摸了摸脖子,嘀咕道:“幸虧你來得及時,我們神族的體質跟異界犯衝,在這裏受傷,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好。”
一麵說,一麵走回火堆旁,骨碌躺倒,伸手抓過毯子從頭蓋到腳。
翼風低頭,臂彎中,流玥竟沉沉地睡著了。
是因為到了異界,還是因為見到穆天?她的記憶似乎開始複蘇。流玥很小的時候,翼風就留意到她完全沒有前世的記憶,但是精族中偶爾也會這樣的人,所以他沒有在意。然而,他現在也已經明白,流玥什麼也不記得,是因為她的這一世是特別的。
如果她記起了一切,那會怎樣?
翼風凝視懷抱中的容顏,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