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香柳娘,雖說殘疾,卻十分勤快能幹。學塾裏,有五個寄住的童生,另有七個中午寄飯的,還有十幾隻雞、兩隻羊,所以,香柳娘要做的事情就很多。她要幫做飯的楊二叔打下手,要喂雞放羊,要洗七八個人的衣衫,要侍弄這蜂飛蝶舞的小園子。種瓜點豆,夏種蘿卜秋種菜,從早到晚不讓自己閑著。說來也怪,人人都說她癡,可她做起活來,卻似乎是無師自通,極聰敏。拿這菜園說,該種蘿卜了,就種蘿卜,該起山藥了,就起山藥,仿佛自然天成。誰也沒有教過她,誰也沒有追究過這些——誰有閑心追究一個癡女呢?人們隻是為她慶幸,覺得這傻丫頭總算還不是隻會白吃飯,說不定有一天還會碰上個什麼人家嫁出去:這方圓多少裏,傻子、癱子、沒錢的老光棍還是有一些的呢。可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一天來到了。
那是夏天的一個黃昏,學塾裏散了學,人都走光了,粉孩兒一個人落在最後邊。他向來獨來獨往,同窗們誰也不喜歡這個陰沉的罕言寡語卻又總是拔頭籌的少年。經過菜園時,他看見香柳娘一個人忙活著,拖著一條殘腿,卻跳跳蹦蹦的,掐掐這兒,弄弄那兒。她的手,紅潤、結實又纖巧,上下翻飛,像兩隻翩躚的大蝴蝶。四周,瓜棚豆架,一畦畦青菜,又靜謐又清香。一句話從粉孩兒嘴裏衝口而出,他幾乎從不主動開口和人家說話,那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香柳娘,是誰教會你做這些的?”
香柳娘抬起頭來,笑眯眯地看著他。她看得他很深,又似乎漫不經心。他心裏一陣狂跳,等待著一個決定性的回答。果然,她抬頭用手指指頭上還未長成的小金瓜,毛茸茸的,還隻是翠綠的小果實,回答說: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二
就是從這一天起,香柳娘潛進了他的夢中,靜謐,清香,讓他心憂。
她說來就來,毫無預兆。頭一次,大約是路還不熟的緣故,她到來時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辰。她的鞋,還有頭發,都讓露水打濕了,夜露也讓她的眼睛更黑更明亮。她站在一個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地方,像一個花園,又像一個菜園,因為趕路的緣故嬌喘籲籲,笑眯眯地望著他,對他說: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話音剛落,譙樓上就打起了五更的梆子,梆子一響她就不見了。他睜開眼,四周還留有清香的餘波。後來她來得就早多了,他剛睡穩,她就不期而至,潛入他夢魂的黑路慢慢變得像回家的路一樣熟悉。他看不到她拖著腿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所以她站在他麵前一點也不會讓他想起“殘疾”這字眼。她笑眯眯地,對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那句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知道那是一句至關重要甚至是性命攸關的話,可他就是不懂。
白天,在書院裏,他卻捕捉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她待他,就像待所有的學童書生一樣,端湯送飯,卻不交一言,好像他們並不認識。她的話,是從不說給“人”聽的,除非她一時興起誤把人當成羊馬或者樹木山石。她嘴裏念念有詞,端著一隻荊條編成的大笸籮,裏麵是剛出籠的蓧麵菜餃或是玉米麵窩窩,熱氣騰騰。熱氣把她的臉遮沒了,把她的話遮沒了,一下子彌散在書房裏,散發出新鮮糧食的香味。所有人都聽到了自己腹中咕嚕嚕的響聲,那一刻,她就是食物。
誰會在意她的絮叨呢?她的絮叨,落葉般的絮叨,任人踩踏。隻有粉孩兒試圖從那顛三倒四和紛紛揚揚的絮叨中辨別出深意。有一次,他聽她說,“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十分清晰,讓他愕然不已。可這仍然解不開困擾他的那個大秘密。他回到家中,四處查看,看見廚房牆壁上掛著幾隻風幹的羊腿。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他很悵然,久久瞧著羊腿。那天夜裏,她仍然來了,還是重複著那句老話,沒有注解。
有一天中午,到了開飯的時間,卻不見她的影子,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是廚子楊二叔親自出馬把湯湯飯飯端進書房中來的。那日,他們吃的是小米撈飯和蒸山藥蛋,下飯的菜隻是一人一小碟從鹹菜缸中撈出的酸菜。楊二叔抱歉地說,“香柳娘找她的雞去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雞怎麼了?”塾師吳老先生忙問楊二叔。
“跑丟了!”
“這個丫頭,一隻雞,丟就丟了吧,可別把自己跑丟了。”她爹有幾分擔憂地說。
一下午,先生心神不寧,總是向紙窗外張望。心神不寧的人還有一個,他焦躁地看著日影,覺得它簡直就像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那天他們散學比平時要早,出了門,他沒有回家,而是信步朝他喜愛的大草灘那邊走去。忽然他看見了她,遠遠地,一瘸一拐,迎麵走來,懷抱著一隻蘆花小母雞。他突然撒腿朝她跑了幾步,又突然站住了。夕照中,她汗流滿麵,黑發濕透了粘在額上,衣衫和鞋滿是黃塵。她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可一隻雞怎麼會跑那麼遠?又不是鳥。他望著她,可她好像不認識他一樣,舉著一張快活的笑臉,從他身邊照直走過去了。他聽到她嘴裏一直在說話,絮絮叨叨的,聽不清說些什麼。忽然她一回頭,也不知是不是在和那發愣的尷尬少年搭腔,隻聽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