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認識路呀?”
他一怔,忽然像被電光照亮一般豁然開朗。血湧上他一向蒼白的麵頰,那一刻他很鮮豔。他目送著她一瘸一拐的小身影,一個黑色的秘密在輝煌的夕照裏像花一樣通俗易懂地綻放了。
這天夜裏,他出發了,去尋找香柳娘的夢魂。他以為那是一條黑路,卻不是,奇怪那竟是十分明亮的一條路,鳥語花香。路邊,長著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樹和花草,他沿著這條路走,起初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條路是否能到達他想要到達的地方。就在這時,一隻鳥極其嘹亮地叫起來,他一抬頭,原來不是鳥,是那隻漂亮的、失而複得的蘆花小母雞。他一點也沒有奇怪母雞怎麼會棲在樹上,怎麼會發出鳥一樣嘹亮的叫聲。他反而高興起來,知道這不是一條歧路。
當草灘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的心狂跳不已。這熟悉的、親愛的大草灘,竟灑滿陽光,她坐在草叢中,抱著膝蓋,身邊是她的羊、她的小母雞。她朝他微笑,看他一步步走近,他站在她麵前了,隻聽她高興地歎息一聲:
“你來了!”她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他幾乎流淚。他終於找到了她,他走進了她的夢魂。他學她的樣,坐下,草毯竟是從沒有過的柔軟,草香在陽光中蒸騰著,令人微醺,像飲了酒。他坐她對麵,仍然有些羞怯。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忽然伸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臉。
“你從來沒有笑過,”她開口說,“你為什麼不笑?”
他搖搖頭,“我不會。”他回答。
“可憐的人。”她這麼說。
眼淚就是在這時流下來了,撲簌簌的,又大,又沉重。他沉默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拉起了她的手,說,“來。”他拉著她的手帶她走進了那片黑暗的樹林,他最隱秘的狂歡之地,他最隱秘的悲情和羞恥之地。他帶她走進最深處,來到一棵大樹下。那是一棵俊美的老橡樹,結滿橡實,是鳥兒們的樂園。他抬頭朝樹冠上張望,鬆開了她的手。他開始朝樹上爬,她在下麵看著。一眨眼工夫他就沒進了濃密的樹冠之中。他用兩條腿纏繞住了樹枝,身子靜靜匍匐了一刻,他感覺自己在發抖。他的抖動讓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突然他身子一聳,“嗖”一下,頃刻間他把自己像皮條似的彈出去了,像箭矢似的射出去了。獵物噙在了他的齒間,撲棱棱尖叫著拍打翅膀,血的腥甜一下子溢滿口腔,讓他狂喜又羞恥地戰栗。他“啊——”了一聲,獵物應聲墜地,他感到了一種不可阻擋的巨大而又慘烈的激情,那是他這一具人的身軀根本無法承載的。他發瘋似的將自己一次次彈出去,射出去,那條罪惡的、紅如仙草的長舌一次次出擊,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伸忽縮,就像在跳一個詭異而又熱烈的舞蹈。獵物一隻隻墜落在地上,有的拚命掙紮,有的已經咽氣,羽毛紛飛,像哀傷的音樂。整個樹林被這哀傷籠罩,被這死的巨大激情和恐懼籠罩,被這千載難逢的一個大宣泄大裸露所籠罩。成百上千棵樹,橡樹、槭樹、楊樹、核桃樹,還有黃櫨和紅樺,嗚嗚地哭著,搖動著它們繁密的枝葉,紛飛的百鳥也驚恐萬狀地哭泣。而那舞蹈著的身體也發出某種奇怪的響聲,那身體也在哭。
終於,仿佛突如其來,那狂舞的身子靜下來,癱軟下來,匍匐下來。他大汗淋漓,軟得似乎沒有了一絲力氣。他不知怎麼滑下了樹幹,也許是滾下來的。他猝不及防地就暴露在了她麵前。他一嘴的血,一臉的血,又猙獰又軟弱。他指著那一地的獵物、一地的死屍和罪惡,說不出話。她望著他,就像望著她最心疼的小羊、小雞、小鳥,她柔聲地、像個母親似的說道:
“可憐的蛇人!”
然後就把他被鮮血玷汙的頭抱進了自己的懷中。
就這樣,他潛入她的夢魂,她的心,向她袒露。這顆心是他從沒見過的最慈悲的一片淨土,仿佛是專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恥和痛苦而生。袒露原來是這樣幸福的一件事,他流著眼淚,像個撒嬌的孩子,說了又說。他一遍又一遍問著香柳娘,他說:
“香柳娘啊,這是為什麼?”
於是,香柳娘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說:
“可憐的蛇人。”
河水就在他們眼前,滔滔東去,夢中的河上,沒有船也沒有皮筏,是一條安靜空曠的大河。他的悲傷就像這河流一樣沒有盡頭。他說為什麼我是蛇人別人不是?為什麼張三不是趙五不是我爹娘不是檀童也不是?為什麼千千萬萬的人中隻有我一個人是?香柳娘你說這公平不公平?
香柳娘歎息一聲,嘴角上掛著微笑,說道,“可憐的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