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母親說,所有的“客家人”都有兩個老家,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但是真正的老家都在北方,長江以北,黃河以北。我母親說,她就是客家人,她姓胡,胡人的胡,地道的北方姓氏。可是我母親從來沒有回過她的老家,既沒有回過南方的老家,更沒有回過北方真正的老家。她連老家叫什麼名字,在哪個地方,通通都不曉得,她隻曉得自己家已經在杭州住過許多代人了。聽她這樣講,我就回答說,你老家在碧桃村,村前有棵老槐樹,老槐樹的樹皮都被人剝光了。我母親直瞪瞪地看著我,張開的嘴半天不能合攏。我母親說,小妖精,胡說八道,你怎麼能曉得連我都不曉得的事情?我說,是我在夢裏看見的。我母親說,小妖精,你還看見些什麼?我說,還看見好多好多的山,山多得數也數不清,山上長滿了樹,樹也多得數不清,還看見一條小河亮亮地從村前流過。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在國立小學讀一年級。我的同學們都有老家,隻有我沒有。我的老家在夢裏。我母親抹抹額頭上的冷汗,拍拍我的手心說,秋白呀,以後不許胡說,一棵老樹被剝光樹皮站在村前,嚇死人,媽媽不要這樣的老家。可是,我沒有胡說,我夢裏的老家就是叫碧桃村,村口就是立著一棵剝光了樹皮的老槐樹。隔著老槐樹慘白交叉的樹枝,能看見遠處的小河,一閃一閃,就像老槐樹睜開許多隻眼睛。因為母親不相信我的夢,還有件事情我從沒有對她說過——每一次在夢裏,我都會聽到同一個男孩兒在唱同一支歌謠:
秋風起,山蛇肥,
穀入倉,草蟲悲,
北雁迢迢往複回,
雞黍臘酒祭阿誰?
這個夢我一直在做,一生當中做過許多次。後來的事實讓我確信,一個人刻骨銘心的經曆不管相隔多麼久遠,不管相隔多少歲月,它們總是要回到你的身體裏來。
十八歲那年,我曾從一場大病中死裏逃生。可是,對於這次的經曆,我和我母親的記憶大不相同。
我在十八歲那年,因為一場大病差點死過一次,但是我的命太硬,硬得連閻王爺也奈何不得。我母親說,那一次我得了一種無法診斷的怪病,一連十幾天高燒不止,中醫西醫都看過,中藥西藥都吃遍,高燒還是不退,到最後不吃不喝人事不省。情急之下,她請來了神婆在我床前做法驅邪,可病情還是絲毫不見起色。我母親說,天底下再沒有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死在眼前更慘的事情。眼看一切努力都毫無效果,我母親不再存有任何幻想。她親自去為我定下了最好的棺材,又把仆人們打發出我的房間,她親手為我擦身洗臉,為我梳頭挽發,為我施粉描眉,為我插上金簪、套上白玉鐲、戴上翡翠耳環,然後,又挑出我平時最愛穿的那件湖綠色的繡花長袍,和她親手繡出來的一雙大紅繡花鞋給我換上,我母親做得一絲不苟,她要讓自己的女兒漂漂亮亮地上路。仆人們守在房間外麵嗚嗚地哭,家裏樓上樓下一片葬禮的氣氛。從小給我喂奶的劉媽不忍心再看下去,一個人跑到淨慈寺去燒香磕頭,淚流滿麵地把絕望交給佛祖。我母親說,她把一切都做好之後,搬了一把藤椅坐在我麵前;我母親說,那一刻她看見自己的女兒美貌絕倫;我母親說,那一刻她除了天仙這兩個字,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形容。我母親握住我冰涼的手,放到她溫熱的臉上,心裏忽然想起十八年前我剛剛出生時的樣子,那時候粉白嬌嫩的一個小人兒包在繈褓當中,她也曾把我冰涼的雙手握在她溫暖的手心裏,我母親坐在藤椅上,獨自一人揪心地歎息,秋白呀秋白,你好狠心,你害得媽媽空歡喜一場,既有今日,你當初又何必非要到我家來,何必非要來找媽媽呀……母親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到徹底的絕望當中,就像一條荒河渴死在茫茫大漠的沙地上。
我母親說,就在全家上下都在準備喪事的時候,劉媽突然帶了一位僧人從淨慈寺趕了回來。劉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位師父是淨慈寺的遊方和尚,他說有辦法能救小姐一命。我母親握著我的手沒有抬頭,我母親吩咐說,給這位師父十塊銀元,送師父上路吧。我現在隻想讓秋白安安靜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