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那天,許家辦了滿月酒,請莊上東鄰西舍來吃酒席。大家紛紛道喜,說,“這才像戶興旺人家。”東鄰西舍都送了禮,臘魚臘肉、小肚兜,還有小銀鎖片。西鄰胡家,人丁興旺,三男二女,一大群豬羊雞鵝,人畜都活得歡騰結實。娘子就對那胡嬸說:
“胡嬸啊,您是個十全人,我今日大膽借借您的福氣,求給孩子取個名兒吧。”
胡嬸笑嗬嗬說,“現成的,現成的,這孩子,粉團一般,多招人喜歡,就叫個粉孩兒吧!”
娘子忙抱著孩子,一蹲身道,“粉孩兒給姥姥行禮了。”
有了這一層緣故,兩家人,走動得就勤快了起來。胡家大女兒已出閣,小女兒順娘,剛滿十七,生得明眸皓齒,一雙天足,還沒有說人家。這順娘,不知為何,特別喜歡粉孩兒,有事無事,常跑上來,和那青兒爭搶著抱繈褓中的小嬰兒。順娘彎下身,和粉孩兒臉對臉,逗他說:
“粉孩兒啊,叫姨娘。”
青兒霸道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哎哎哎,誰是他姨娘?他親親的姨娘在這兒呢!”
青兒視那粉孩兒,如同性命一般:她親手接引到這世上的孩子啊。原來,做人是這麼血汙和幸福的一件事,怪不得姐姐如此癡迷如此慘烈地要做一個人。青兒抱著那小嬰兒,常常鼻子發酸。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裏也因此多了一點屬於人間的東西,一點人間的塵埃,像一雙人的眼睛了。
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生活看上去很有奔頭。地角天涯的荒遠給了他們安全感。他們又有了一個家,雖然隻是幾間草屋,可是這草屋裏盛著他們骨肉根苗嘹亮的哭喊。許宣抱著他的骨肉,百感交集,“兒啊,兒啊。”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口。為了這孩子,他做了一件背叛的事,背叛了自己的同類。他甘心情願和一個妖孽亡命天涯。
也許,離開金山寺離開法海師父的那一天,他就注定要背叛了。也許,在他聽完九葉還魂草的故事之後,他就注定要背叛了。也許,更早,在他於豪雨中允許那兩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搭船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背叛了:或是背叛情,天下至情和骨肉;或是背叛道,人間正道和同類。總之,他不背叛人情就得背叛正道,他必得做一個叛徒了。
也因此,這是罪孽的快樂,是劫後餘生的快樂,還是苟且偷安不能追究的快樂。許宣有時會一個人爬上山坡朝他們的來路張望,有許多東西都丟在那一邊了,包括他清清白白一目了然光明磊落的前生:他朝那來路張望,就如同一個隔世之人。他默默張望許久,然後回頭,回他的草屋去。那裏有他的骨肉,有他異類的親人,有他混沌、罪孽、不能言說卻快樂、難舍難棄的此生此世。
這一天,順娘的父親胡爹邀許宣到他家去吃酒,胡嬸和順娘,在灶下忙活,炒了好幾個下酒的小菜。胡爹借酒說出了一件心事,原來他想讓自家的小兒子拜許宣為師,到許宣堂下去做個學徒夥計。
“我這小兒,生得倒還不笨,念過幾天書,認得幾個字。不瞞先生說,我們墮民的後代,念書也沒有出路,又不能求取功名。若先生不嫌棄我們卑賤,就收了他這個徒弟,也好叫他日後有個掙飯吃的本事。”說完,連連作揖。
許宣倒也正缺個幫手,平日常見那孩子,十四五歲,生得清秀白淨,伶俐聰敏,人也勤懇老實,便答應得很痛快,說,“胡爹你這樣抬舉我,我哪敢不從?”胡爹聽了大喜,忙喊那孩子出來,說,“金郎啊,快快見過師父。”那金郎聞言從裏間出來,納頭便拜。
胡爹說,“明日挑個好日子,再鄭重地行拜師禮。今天先痛快吃酒!”兩人你一杯,我一盞,喝得高興,都有了七分酒意。到後來,順娘端上一隻沙鍋來,熱氣騰騰,放在八仙桌上,一掀蓋,香得不得了。
胡爹聳著鼻子,搖頭晃腦說,“秋風起,山蛇肥。雖說還不到時候,可昨日叫我撞上了,好東西啊!”一邊吩咐順娘,“揀大塊的,給師父盛上!”
許宣七分酒意去了二分,問道,“這煮的是……”
“蛇啊!”胡爹答道,“除了蛇,還能有什麼東西如此鮮美?就是還不到時候,瘦了些個——”
許宣的酒嚇醒了。他擺著手,說,“別別,我不敢,我不敢!”胡爹嗬嗬大笑,“嚐嚐嘛嚐嚐嘛,怕什麼?你們北人就是膽小啊,錯過多少人間至味!”
許宣忙站起來,說,“恕我不敢從命……天晚了,告辭告辭。”
他落荒而逃,出門來,山風一吹,忽然想嘔。他搜腸刮肚狂嘔了一氣,把吃下的東西都嘔淨了。他慢慢朝坡上走,打著趔趄,山風從林子裏掠過,帶來一股強烈的腥氣。秋風起,山蛇肥,他眼睛潮濕了。他想,這世上是沒有世外桃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