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個樵夫在山林邊上發現了胡爹,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腳背上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有經驗的樵夫一看便知是遭了蛇咬。那砍柴人,把昏迷不醒的胡爹背出了山林,背到了坐堂先生家。誰知許宣不在家,去了那十幾裏外的城郭采買去了。再看胡爹,嘴唇烏紫,氣若遊絲,眼見蛇毒攻心就要不行了。娘子見狀,大驚,也顧不得許多,忙進了那平日收放草藥的倉房,聞聞,嗅嗅,不知找出幾種什麼草來,放在口裏,嚼碎了,回來塗在他傷口處。又嚼碎了,讓人撬開他的牙關,將那嚼碎的草渣草汁灌下去。就這麼,不住地嚼,不住地塗抹,灌藥,幾袋煙的工夫,昏迷不醒的胡爹起死還陽地睜開了眼睛。
幾日後,胡爹胡嬸帶著順娘和金郎上坡來。胡爹的腿,還有一些跛。胡爹跛著腿卻仍然走得精神抖擻。他們帶來了各色的謝禮,一進門,胡爹就讓順娘和金郎,雙雙跪下了。胡爹開口說道:
“先生娘子啊,人常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救命之恩,何以報得?大恩不言謝。”說著他朝著許家娘子深深一揖。
娘子忙閃避開,回答說:
“這是從何說起?醫家可不就是治傷治病的?我那也是急昏了頭,碰巧而已。”
胡爹連連搖頭,“娘子啊,你可知道,傷我的那東西是什麼?”他伸出一隻巴掌晃晃,“五步蛇!吃他一咬,人抗不過五步去,劇毒無比,我還沒聽說過有誰能從它口中逃生的!你那草藥,可真是仙藥呀!”
胡爹感慨萬分。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得很遠。就又有那被毒蛇所傷的人投奔了來,娘子仍是將幾味草藥嚼碎了敷到傷口處,竟都有奇效。慢慢地,就琢磨出了“回春散”這主意:將那草藥製成了成藥。一個小小的生藥鋪,在這邊地荒村,開起來了,賣專治蛇傷和解五毒的奇藥“回春散”,也兼配其他藥。掌櫃的又兼坐堂先生,雖說隻有一個學徒和小夥計,可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至少,有了熟悉的氣息。
許宣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那胡爹是個有心人,雖說死裏逃生,卻一直心存蹊蹺,他想,什麼仙草,有這等回天之力?他還想,祖祖輩輩,吃這山林,住這山林,怎麼還不如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識得這山林的寶貝?他又想,日日在山裏,捉蛇捕蛇,吃蛇的肉,喝蛇的膽,剝蛇的皮,怎麼反不及一個足不出戶的婦道人家有降服它的絕技?心裏這樣疑惑,對那“回春散”就分外地好奇,知道那是一宗大寶貝。他悄悄對金郎說,
“兒啊,自古以來,學藝就是偷藝,你可要上心。”
如今,這一家人,和許家走動得如同親戚一般。那順娘,不光愛粉孩兒,也喜歡年齡同她相仿的小青兒,當她是姐妹。順娘問青兒,“貴庚多少?”那是學金郎文雅地說話。青兒不懂什麼是“貴庚”,就反問,“你貴庚多少?”
“十七。”順娘回答。
“比我小多了。”青兒高興起來,原來“貴庚”是指年歲,“我貴庚十六。”
青兒真的不知道人的年歲該怎樣計算,她也不大懂數字,就信口胡謅。順娘笑彎了腰,捂著肚子喊哎喲,“哎喲青兒喲,你這樣伶俐,原來不識數啊!”
青兒也笑了,知道自己弄差了,就說,“逗你玩呢!”
順娘說,“我看你,恐怕還沒有十六歲,和我家金郎差不多。你得叫我姐姐呢!”
青兒一抬眼,看見那金郎,正在院子裏收草藥,小小的個,還沒長成,落日的餘暉灑在他身上,金燦燦的,真的成了一個金人兒。青兒撲哧笑出了聲,“順娘啊,你和金郎加起來,也不如我大呢!”她像怕晃眼似的眯細了眼,“我一千歲了呀!”
這是一句不能出口的話。她忽然起了深深的鄉愁。她想起了蟠桃園,想起了從前無憂無慮、無知無覺、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的那些歲月,和平、安靜、悠長,沒有曆史,一千年如同一天,一天如同一千年。她為什麼要離開那裏來這人間呢?這是一條不歸路,沒有誰,能從這條來路上走回去的。不管你遭遇到什麼,不管你被欺淩、傷害、作踐成什麼,你都回不去了。
青兒眼睛潮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