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不明白這話的玄機,後來,我知道了。原來法海是想拿我做釣餌。他在金山寺布好了陣想等你娘來尋我時下手擒妖。不想,你娘遲遲沒有動靜。法海見此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就想讓我再回到杭州回到你娘身邊去,做一個內應奸細。那法海雖是一位高僧,可若說要對付你娘這樣有三千年修煉之功的妖精,還略遜一籌。他便對我言道,舉凡妖精,都有各自的軟肋,一個蛇妖最軟弱的時候,是它蛻皮的時候。兒,這話,想你最是明白啊。世上最猛的毒蛇,蛇蛻時,連一隻青蛙它都奈何不得!雖說你娘已修成人身,可終究保留著蛇性,每年,到蛻皮的日子,就會渾身不舒坦——端午那幾日,就正是你娘最無助最無奈的時辰,所以才敵不過那三杯雄黃——他要我重回你娘身邊,穩住你娘,等到那蛇蛻的日子再次到來,好和他裏應外合,將你娘一舉拿下。
我聽得魂飛魄散。我說,啊呀呀我哪裏還敢往那妖精口裏再去探頭?快快饒過小生則個!
不想,那法海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他說:
“許宣,我保你平安無事,那妖精,絕不會加害於你。”
這是什麼話?我說,“你怎敢擔保?妖精不害人,還成什麼妖精?”
我忘不了,那法海的眼睛裏,掠過一點奇怪的東西。他點點頭,說道,“這話不假,所以,我隻擔保她絕不會加害於你,沒有說,她不害別人。”他炯炯地望著我,“你可想知道,我為何這樣說?”
我怎會不想知道?
“當日,我假說給你兩個偏方,一洗一飲,你蒙在鼓中,可那妖精明白:雖都是被迫現形,可一洗一飲,卻判若雲泥。洗是縱,飲是搏。縱如同意淫和催眠,靈魂出竅,快意淋漓;而那搏,則如撕如絞如割,痛苦萬端。然那妖卻棄快意淋漓而擇痛苦萬端,你道為何?”
我搖頭。
“那是她怕唬著你,”法海沉吟片刻方緩緩開口,“快意固然快意,卻全然不容她掌控,她怕的是在你眼前無知無覺現形,唬壞你。而那飲,雖痛苦萬分卻清醒,清醒就自有一兩分把握和勝算,不至猝不及防,至少還有功夫將自己隱藏起來。許宣,若那妖想害你性命,又何用顧忌這許多?”法海問我,莫若說是在自問,“還有,你可知,當日你唬死過去,又是怎樣被救過來的?想你也不會知道。”
於是,他給我講了還魂九葉草的掌故,講了你娘是怎樣和那巨翅遮天的猛禽搏鬥求草的經過。我呆住了,驚訝萬分,心裏像刮過狂風。法海的聲音,如風中的燈籠,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許宣,那妖畜,對你,倒是有幾分真心……這叫我亦百思不解,或許,你們前世前生,真有一段孽緣也未可知……你放心大膽地回杭州去吧,她不會害你性命。”
我決定回去了,去做那內應的奸細。
臨行,法海卻又變得疑慮重重。
“許宣,你要記住,妖為鬼蜮必成災。這世上,沒有不害人的妖孽,不害你,必害他人。切不可以一己私情,忘記人間大義。”
“我記下了。”
“許宣,妖孽是沒有心肝的,今日不害你,明日不害你,未必一世不害你,切不可因一時心慈手軟,留下無窮後患,施小善而棄大善。”
“我記下了。”
“許宣……”
現在,我知道,法海在最後一刻其實已經有些後悔了,他不知道我此去到底會是怎樣一個後果。一切,並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至少他把握不住人心。可他別無他法,他也是在“搏”,在和自己一搏。
兒,那時,我還不知道,你已經在你娘的腹中,長成一團小小的血肉了。
二
在南方,幾近陸地盡頭的群山之中,有一小小村落,十多戶人家,以耕樵為業,俱是被流配的墮民(罪人)的後代。村莊從前並無名字,後來,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開始叫它“碧桃村”。
村前村後,滿山遍野,並不見一棵碧桃樹,這村名來得好似沒頭沒腦,卻也從無人追究。
十幾二十裏外,有一座城郭,是個水旱碼頭,有數不盡的買賣商鋪,酒肆客棧,算得一個熱鬧去處。城郭中人,稱自己是“客家人”。城郭也有名字,叫壽安城。
這一年,有一家人家,不知何故流落到了這碧桃村。先是賃屋而居,後來雇人伐木割草鑿石,在後山坡上,建起了自己的家園。這一家人家,人口無多,夫婦二人和一個妻妹。男人姓許名宣,娘子姓白,妻妹名叫小青。這家人說著此地人聽不懂的言語,想來他們的來處也不會近。墮民的子孫習慣了,從不問人來處:左右不過是為避禍而來罷了,有什麼可蹊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