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香柳娘(3)(1 / 2)

人人搖頭歎氣,人人心裏都想要那一處上好的大院子,可人人都不想要這一輩子的累贅。商量來商量去,商量不出個好主意。後來族中的女人們出來說話了。女人們,算來香柳娘應該叫她們嬸子的,當然是遠房的嬸子,出了五服的。嬸子們說:

“這有個甚難辦的?給她尋個人家嫁了不就結了?”

“說得容易,她一個癡女,人家誰要娶她?”主事的男人們不耐煩地回答。

“這世上,莫非隻有她這麼一個癡呆?遠的不說,河對岸,山溝野凹裏,不信就尋不出個癡呆來!沒有癡呆,那缺胳膊少腿的,口不能言眼不能看的,我不信就沒有!還有那沒錢娶媳婦旱了大半輩子的老光棍漢,咱們看是個癡呆,他看還不是個寶?”女人家振振有詞,掰著指頭一一道來,“再說,她癡雖癡,幹活可還算麻利,還算一把好手,娶回去,不會白吃飯,怎麼就尋不著一個人家?”

男人們聽了,如醍醐灌頂,開了竅,覺得這真倒是一個好主意,給她找個人家,托付了終身,也算對得起她死去的爹娘了。於是就托了媒人,四下裏打問,不出一月,還真問著了一家,還真是不出百裏,就在河對岸的山莊裏,是戶莊戶人家,家裏有房子有地,圈裏拴著大牲口,是戶殷實人家。弟兄三人,老二老三都娶了妻房,唯有老大,三十大幾,是個癡呆,不會說話,隻會傻笑,屎尿常常拉在褲兜裏。媒人在中間,兩下裏一撮合,族中人覺得還般配,就算把這樁親事定了下來。那莊戶人家的老太太,還專程坐了渡船過來,相看了女方。媒人和那遠房嬸娘將她引到了菜園外頭,遠遠看著香柳娘提水澆地,掐花打杈,幹活真是有模有樣。那未來的婆母大人看了半晌,回頭來,說了一句:

“這丫頭,幹活不多,話可不少!咋這麼能說話,嘴不拾閑,像個話癆!俺兒子老老實實從不吭聲,俺可最不待見這話多的女人!”

媒人還沒說話,那遠房嬸娘先開口了:

“親家呀,這人嫁過去,全憑你調教了!沒見那調教鳥的人,為了聽那聲口,一把剪子,把那鳥舌頭,想剪成尖的就剪成尖的,想剪成圓的就剪成圓的。人的舌頭,還不和那鳥舌頭一樣?剪子能修鳥的舌頭,莫非就不能修人的舌頭?”

這話說得在理,那婆母大人沉吟著,慢慢點頭,不說話了。

因還是在喪中,下定、過禮,一切儀式都靜悄悄沒有聲張,匆忙間選了個好日子,兩天後,人家就要來抬人了。族中的女人們開始打扮香柳娘,七手八腳,將她從菜園中拽出來,也懶得多說什麼,反正說了她也不明白。女人們忙著燒開水,嘰嘰呱呱嬉笑著將她按在木桶裏洗浴,給她梳頭、開臉。女人們用絲線絞去她臉上的汗毛,忽然發現這絞後的臉竟是意想不到的清爽、秀美。這張臉讓她們吵吵鬧鬧的嘴巴突然閉上了,這張臉讓她們多多少少覺得事情有些過分。半晌,一個女人輕輕搖搖頭,說了一聲:

“香柳娘啊,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她不答話,咧著嘴,嘻嘻笑著,好奇地望著銅鏡中那個插花戴朵的女子,快活地說道: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是他娘告訴粉孩兒這消息的。那是在早飯桌上,他娘一邊盛飯一邊對他爹說起這樁“喜事”。他娘說,“那一族人心可真黑。”他娘還說,“瞞得鐵桶一般,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都說他們找的那女婿,傻得連屎尿拉褲襠裏都不知道,三四十歲的人,一句話不會說,流著個哈拉子,就會嗚嗚地哭,做婆婆的又刁,”他娘邊說邊把飯碗端到粉孩兒麵前,歎了一口氣,“粉孩兒啊,你那苦命的師妹,從今往後可是要遭罪了!”

粉孩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拿筷子的手不停顫抖,他的牙也格格地打戰。好在沒人注意他,他娘隻顧和他爹議論這件事,聲討著那族中人的狠心。那頓飯,粉孩兒不知道是怎麼吃進肚子裏去的。撂下筷子,他就出了家門,朝學塾那裏跑。師父死後,香柳娘倒是還住在從前的院子裏,沒有了學生,楊二叔也叫那族中人開革掉了。族中的女人們這些日子輪番過來陪她住。說是陪住,其實心下都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是都在打那青磚水瓦大宅院的主意。粉孩兒一路爬坡氣喘籲籲來在從前的學塾前,一眼看見菜園裏空空蕩蕩,隻有她心愛的瓜果菜蔬,卻沒有她。沒有了她的菜園像沒有了魂靈一般死氣沉沉。多少個早晨,她都是和菜園一起清香地快活地迎接著這座蘇醒的城,他以為這將是一個天長地久的美景。他扶著籬笆,覺得心都掏空了。

放羊的小子過來了,趕著羊群,剛要開口唱歌謠,一抬頭,卻看不見香柳娘,嘴邊的話生生叫他吞咽下去了。他悵然地四下張望,羊群咩咩叫,像是在哭。不一會兒,放豬的小子也過來了,看見空蕩蕩的菜園,一愣怔,別過臉去,忽然衝著遠處的大河唱了兩句:

香柳娘,香柳娘,

眼淚汪汪拜花堂!

唱完,他吸溜兩下鼻子,趕著他的豬,沉默地走遠了。

學塾的門,緊緊閉著,從外麵看,沒有張燈結彩,也沒有貼大紅喜字,看不出一點喜事的氣象。但是空氣中彌散著濃鬱的脂粉香,這陌生的氣味透出了陰險的端倪。粉孩兒在門前呆站了許久,來來往往的人都奇怪地看他。後來楊二叔過來了,楊二叔拍拍他的肩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