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香柳娘(3)(2 / 2)

“回去吧,木已成舟,除了神仙,誰也救不了這苦命的孩子了!”

他險些當著楊二叔的麵落下眼淚。

現在,他隻盼望著天黑,盼望著夜的到來,隻有夜是他們的。剛一掌燈他就躺下了,謊稱頭痛。母親端著燈盞過來問長問短,摸他的額頭。他忽然動情地抓住了娘的手,這幾乎崩潰的少年不知道該從哪裏能獲得一點點救助。娘慌了神,忙問,“兒,你哪裏難過?”他清醒過來,搖搖頭,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他到得比她要早,這是從沒有過的。他們的大草灘上,空空蕩蕩,這讓他嚇一大跳。他手腳冰涼呆站在那裏,覺得自己像個被拋到天邊外的孤魂。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咩咩的羊叫聲,他看到她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夢中行走的樣子,仍然跛著,卻疾走如飛。她抬頭看到了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頓時明白她是不願讓他在夢魂中重溫自己跛腳的樣子。

她整個變了樣兒,頭發盤成了高聳的雲髻,插著銀釵和兩朵紅絨花,喪服也脫去了,換上了紅綢的衣衫和裙子。她還塗了胭脂,點了紅唇。她站在他們的草灘之上,就要去做別人的新娘。他心如刀絞,狂奔過去,劈手摘下了那兩朵紅絨花,扔到地上,眼淚一下子奔湧而出。

她彎下身,把那兩朵花,小心地拾起來,小心地、笨拙地重又插到了頭上。她望著他微笑,她說:

“我好不好看?”

他拚命搖頭,淚飛如雨,說不出話。

她忽然上前一步,慢慢跪下,雙手抱住了他的腿,她把她妝飾一新、插花戴朵的臉埋在他腿間,他感覺她身子像怕冷似的發抖,她說:

“哥啊,你要了我吧。”

起初,他沒有聽清楚,或者,沒有弄明白,但突然之間他醒悟了,就像被電光劈開了一個混沌無知的黑夜。他開始戰栗,他慢慢覺得自己身體中又有了那種不可遏止的、可怕的狂舞的激情。他跪在地下,捧起她的臉,他說:

“不,不,我不能,我不配,香柳娘啊,”他長長抽泣一聲,“你說過的,我是個蛇——人!”

她的眼睛裏,沒有淚,她用一雙永遠沒有淚水的可憐的眼睛深深望著這親人,唯一的親人。她的嘴角翹著,像是在笑。除了笑,她一無所有,這個世界榨幹了她所有的一切,隻允許她笑。她笑著,用讓他心碎的聲音說道:

“哥啊,你也嫌棄我?”

他一把抱住她,抱得緊緊的,他像長嘯似的喊出一聲,“香柳娘,我的寶啊——”她抬起臉,親他,她的唇灼得他鑽心地疼。她用她火燙的唇親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嘴。她用她潔白的冰清玉潔的牙叼開了他的汗巾。他們像連理枝一樣在一起了,綠茸茸的草毯仁慈地擁抱住了血肉交融的這一對畸零的親人。他的纏繞幾乎使她窒息,他恨不得吞噬她,將她一口吞進他生命中,永遠珍藏起來。最後關頭他瘋狂了,一口下去狠狠咬住了她雪白的嬌嫩的肩頭,她“啊”地大笑,他嗚咽地鬆開口,那肩頭上已是血肉模糊。

他心疼地親吻那傷口,她抱住他的頭,哈哈大笑。珍貴的處女的落紅將草灘染紅了,也將他的衣襟染紅了。他大汗淋漓,躺在她懷中。他們就這樣生死纏綿地躺著,就像躺在時光之外,世界之外。草香籠蓋了他們,大河在他們前方,流得也特別緩慢和溫柔。

但是雞叫了。

一城的雞,都在叫,一世界的雞,都在叫。到了他們分手的時候了。她站起身,雲髻歪了,銀釵斜了,紅絨花壓扁了,衣衫皺了。若是仔細看,可以看到她紅嫁衣上新鮮的落紅痕跡。可是她豔光四射,美若仙子。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豔麗這樣妖嬈。她伸手將那紅絨花揪下來,丟到草地上,她說,“沒用了。”然後她笑著,依依不舍地、眷戀地望著他,說道:

“我走了!”她身披霞光朝他揮揮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這天早晨,守在學塾裏的女人起來時,發現那就要上花轎的新娘子將自己吊死在了院中的棗樹上。她雲髻歪著,銀釵斜著,衣衫皺著,紅絨花也不見了蹤影,在清晨的霞光中,她尚還清新的臉上卻掛著一種她們誰也不能了解的笑意。眼尖的女人們一眼就看見了她綢裙上那斑斑點點鮮豔的落紅。她們驚呼、尖叫,在她們的叫聲中,一城的狗都跟著狂吠起來。

從此,粉孩兒再也走不進她的夢魂中去了。死人是沒有夢的。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夢中,他無數次想走進那片清香的大草灘,去撿回那兩朵壓扁的紅絨花:那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跡,是他們生死纏綿的見證,可是他迷了路。他們兩個人的草灘,他一個人,永遠再也無法抵達。

從此,粉孩兒知道這世界上隻剩下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