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回春散(2)(2 / 2)

那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懂稼穡之事,卻識百草,通一些岐黃之術。先是做遊方郎中,漸漸有了名聲,就在那小小碧桃村,懸壺坐診;後又兼收藥材藥草,竟也養起一家人來。這家的娘子和妹妹,雖是年輕女流,生得又俊俏,卻十分能吃苦,房前屋後,開出地來,種瓜種菜,足夠一家人嚼用。

那娘子,身子一天天笨重起來,肚子隆成了小山,即將臨盆,莊上沒有收生婆,男人就要去十幾二十裏外的城中尋覓一個。娘子攔住了他:

“不用敲鑼打鼓聲張,沒有張屠戶,不吃帶毛豬,這滿莊裏跑的,不都是娘肚子裏的孩子?”

“那就請個莊上的女人來幫忙。”男人又說。

“不用麻煩人家,到時候,有青兒一個就行了。”娘子回答。

青兒的嘴,驚得張開來,半天合不上。男人出去後,青兒喊叫起來,“啊呀呀,姐姐呀,你別抬舉我,我哪裏知道生孩子的事情?”

那姐姐笑一笑: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們娘兒倆的命,交給你了。”

起初,青兒以為娘子是說笑,慢慢地,品出了滋味。她走到娘子身邊,挨著她坐下,把自己的手,貼在那山丘一樣溫暖的肚子上,輕輕說道:

“姐姐呀,你放心——”

青兒自己的心,卻咚咚咚跳得像擂鼓。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是一個異類和怪物!她撫摸那未曾謀麵的生靈,心裏默默想,“這一定是個好好的小娃娃,人模人樣……這是他的小腦袋,這是他的小腿小胳膊,這是他的小屁股……”

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娘子變得喜歡發呆。青兒走過來,拉她的手,摸了一手心冷汗。青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日子變得難熬起來。她看到血色從姐姐臉上一點一點褪去,嘴唇都褪成了白色。她和姐姐一起受苦,卻彼此什麼都不能說。已經是冬天了,這裏的冬天,沒有酷寒,卻有著陰惻綿長的冷,山林看上去又淒傷又寂靜。青兒想,天,讓這一切快快過去吧。

發作是在下午,她正在院子裏拾柴,聽到娘子變了聲腔的喊叫。她慌慌張張衝進去,踢翻了晾在竹篾中的紅豆粒,那是準備用來為產婦煮紅豆湯的。她衝進來,傻傻站著,不知道該幹什麼好。娘子讓她燒水,她就燒水;讓她端木盆,她就端木盆;讓她上門閂,她就上門閂。現在,誰都別想進來了!天塌地陷,這屋子裏,也隻有她這個一竅不通的收生人來對付了。娘子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都托付給她了。她慢慢冷靜下來,跪到了那神秘的山丘下麵,對著生命之門,忽然之間,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清醒和莊嚴。

“姐姐呀,我來了。”她顫巍巍地說。

許宣在外麵,砰砰砰敲門板,敲得山響,嘴裏喊叫,“青兒,青兒,放我進去!”她不理也不睬。那許宣,喊完青兒喊娘子,喊破了喉嚨,忽然癱坐在地上嚶嚶哭起來。太陽不知何時落山了,宿鳥歸林了,屋裏掌了燈,窗紙透出了生死莫測的光明,呻吟聲一陣緊似一陣。他聽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蛇變了腔調的聲音,“姐姐呀,使勁啊!”此時此地,他連殺她的心都有了。一輪好月亮,光明正大升上了中天,山林、村舍,全成了月光中的畫。隻聽一聲慘叫,忽然沒了聲息,萬籟俱寂。他一下子張大了嘴,寒氣倒灌,渾身的血脈刹那間凍成了冰掛。完了!他想。就在這時,“哇——”一聲,他聽到了那救命的、開天辟地的嘹亮啼哭,他以為是在做夢。

血汙的一雙手,托著初來乍到的小生靈。隻見他憤怒地、不耐煩地蹬著一雙小腿,耍著脾氣。青兒淚流滿麵,她托著那珍寶,說,“姐姐呀,你快看!”娘子緊緊閉著眼,說,“我不敢,我不敢——”

“姐姐呀,”青兒嘩嘩流著淚,哽咽著,“你看吧,真真正正,一個小娃娃,什麼都有,小手、小腳、小指甲殼……還有小雞雞……姐姐呀,你好了不起,你生下了一個人!”

“哇——”一聲,娘子痛哭失聲,她終於生下一個“人”。她睜開眼睛,伸出雙手,喊道,“我的兒啊!”

母子倆的哭聲和成一團,宣布了一條生命莊嚴的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