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如夢令(2)(1 / 3)

“走啊青兒,我再帶你去一處熱鬧地方散悶。”

兩個人,改了裝,扮成了清俊的書生和秀才,足蹬皂靴,搖著百摺描金春羅扇。那青兒,穿不慣皂靴,走得一扭一擺——一扭一擺走進了戲園子。台上生旦淨末醜,裝扮了,不知道唱個什麼。兩人要了一壺香茗,一碟瓜子,幾盤細點茶食。起初,聽不懂人家唱的是哪一出,聽著聽著,聽出了些門道。那一生一旦,原來是一對生死愛侶,幽明兩隔,男人思念死去的女人,憂傷成疾:“相思透骨沉屙久,越添越瘦。”於是拜托和尚道士,遍尋碧落黃泉,去覓女人的魂魄。那道士在仙山找到了女人楊太真,對她訴說男人的思念之情:

自回鑾後,日夜思,鎮昏朝潸潸淚滋。春風秋雨,無非即景傷心事。映芙蓉,人麵俱非;對楊柳,新眉誰試。特地將他一點舊情,倩咱傳示。

人家唱到這裏,隻見那小青兒,忽地從座上站了起來,對著那台上喊,“仙姑姐姐啊,你別聽他胡說八道,都是騙人的,我家姐姐就被騙了呀!”

台下大亂,人們不看戲,都回頭看她,還以為碰上了砸場子的。娘子趕忙起身,朝四周一拱手,說,“得罪得罪!”扯著那小青兒就往外走。出了園子門,娘子點著青兒的腦門說道:

“那是做戲呀。”

“做戲怎的啦?做戲就能騙人呀?”青兒理直氣壯,一揮手,攪起一陣風,將那戲園子高懸的金字招牌“咣當”掀落在地,過往行人一片驚叫,這才稍覺解氣。看著那亂作一團的背影,青兒忽然回頭問道,“姐姐呀,什麼叫‘做戲’?”

娘子把手中的折扇打開又收回,收回又打開,眯起眼,輕輕拍拍掌心,“做戲嘛,就是把真事當假事,把假事當真事——這,就是做戲吧?”

“那我們此時豈不就在做戲?”青兒恍然大悟。

這一天,兩個喬裝改扮的姐妹,去了湖邊的酒樓,要了一桌的酒菜,邊吃邊飲。酒是桂花米酒,菜是西湖新鮮的魚蝦和蓴菜。還叫了唱曲兒的來助酒興,好不快活。隻聽那唱曲兒的小娘子鶯喉婉轉地唱道:

江左昔時形勝,錢塘自古榮華,不惟往日風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頃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裏青娜娜峰巒翡翠。春風郊野,淺桃深杏如妝;夏日湖中,綠蓋紅蕖如畫;秋光老後,籬邊嫩菊堆金;臘雪消時,嶺畔疏梅破玉……

西湖四時的美景,都讓她讚到了。而真正的西湖,就在她們眼前,晴光瀲灩,如真如幻。青兒聽著聽著。傷感起來,她就是貪戀這人間美色才踏上不歸路的呀!娘子也沉默不語,桂花米酒,喝了一盞又一盞,兩個人,不知不覺吃下去一壇。那米酒是有後勁的,兩人都醉了,出得門來,已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曖昧時刻。那西湖,正如曲中所唱,“滿湖星鬥漾珠璣”,就像黑夜璀璨的心事。她們搖搖晃晃踏著月色回家去,走著走著,隻見娘子忽然用百折扇掩住了自己的臉,不一會兒,就見娘子的肩膀抖動起來。

她哭了。

落淚無聲。止不住的眼淚落進深不見底的空蕩和冰涼之中,她哭得痛徹心脾。

青兒不說話,就讓她哭。她知道她憋了太久太久。她知道,她這麼瘋、這麼胡鬧其實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哭得無聲無息,這無聲無息讓青兒無限心痛。許久,她從折扇下麵抬起了淚臉,她說:

“青兒啊,我來人間,不是為了做一個妖啊!”

那一晚她大醉,狂嘔不止,搜肝刮膽,最後嘔出鮮血來。她嘩嘩流著眼淚,醉話連篇。她一遍又一遍地說,“青兒啊,我來人間,不是為了做一個妖啊!”青兒抱著她,把她抱在懷裏,青兒也哭,青兒哭著說道,“姐姐呀,你不是妖,你是人,你是人裏麵最好的好人……”青兒其實想說的是,“人算什麼東西?那些人哪裏配得上你?”她依然淚如泉湧地搖頭,說道:

“青兒啊,你別寬慰我了——我的淚是冷的,我害怕雄黃,三杯雄黃就毀了我三千年苦修才換來的珍寶……說到底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可為何我也不能像你一樣,甘心情願做一個妖?若我是個真正快樂的妖精該多好啊!若我是個真正的不摻假的人該多好啊!為什麼我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