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結義兄弟從此朝暮相隨,倏忽數月。然兩人畢竟都是有家之人,張劭乃汝州南城人,尚有老母在堂;範巨卿則是楚州山陽人士,已娶妻生子。汝州與那楚州,相隔千裏,盡管兩人兄弟情深,卻終須一別。這一日,兩兄弟來在了分手處,在酒肆中對飲,心中傷感,但見四周黃花紅葉,秋聲雁陣,更添離愁。斟酒時,見杯中泛起茱萸,方知今日乃重陽佳節。範巨卿觸景生情,說道,“我自幼父母雙亡,雖讀書,卻為妻子生活所累,屈身商賈,幸賢弟有老母在堂,賢弟老母就是我的高堂慈親。來年今日,我必到賢弟家中去拜見母親!”張劭聽罷,大喜,回答說,“鄉村田舍,沒有好款待,倘蒙兄長不棄,我一定備下肥雞和黃米飯,恭迎大哥。大哥切勿失信。”範巨卿答,“怎敢失信於賢弟?”
兩人訂下這著名的“雞黍之約”,飲下杯中殘酒,執手依依,灑淚而別。
範巨卿回到楚州山陽家中,為養活妻兒,操起舊業,溺身商賈之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倏忽又是一年。商人為利所牽,忙昏了頭,不知今夕何夕。這天一早,鄰居叩門送來了茱萸酒,巨卿見到這茱萸酒,大驚,方知今日已是重陽。想起與兄弟訂下的“雞黍之約”,就在今日,頓時心急如焚。想那山陽與汝州,相隔千裏,豈是一日可到?這一急非同小可,正無計可想之時,忽然想道,“常聽古人雲:人為肉身所累,走不快行不遠,但是魂魄卻能日行千裏。”一下子豁然開朗。範巨卿說一聲,“賢弟,我來也!”遂拔刀自刎,一縷魂魄出竅,飄飄蕩蕩急匆匆往汝州而去。
再說張劭,早許多日之前,就挑選了一隻肥雞,釀下一壇好酒。到這日一早,灑掃草堂,鋪排座椅,采來菊花插瓶,點起信香供案,又吩咐他弟弟忙忙地殺雞煮飯。他母親說,“山陽到此,一千裏地,恐怕巨卿未必能應期到來,等人來了,再殺雞不晚。”張劭回答說,“巨卿是一個信士,說今天來,今天必至,我要讓他一進門便看見烹好的雞黍,才是我待兄相迎之誠。”他娘聽他如此言之鑿鑿,急忙下廚烹煮去了。
一切收拾停當,張劭換上新衣新冠,來到了莊門外,肅立恭迎。秋高氣爽,萬裏無雲,村路灑滿秋陽,不見塵起,亦不見人來。我們如今當然已知道了那原因,可張劭不知道。看看已是晌午,張劭兄弟先下田收秋去了。再等,正午已過,忽聽前村犬吠,以為是人來了,忙趕到前村去相迎,來來去去,如此六七遭。看著看著,紅日西沉,新月初上,他娘出來,讓他兄弟去莊口喚張劭回家,說,“今天巨卿恐怕不來了,你都站一天了,先回家吃晚飯吧。”張劭答,“你怎麼知道巨卿不來了?若範兄不來,我也就不回去了。”他母親和兄弟,再勸三勸,張劭隻是不理。眼看更深夜靜,家人勸他不過,隻得各自歇息。剩張劭一人,倚門獨立,如醉如癡。銀河耿耿,偶有風吹草動,皆以為是巨卿至。話說到了三更時分,萬籟俱寂,月光都沒了,忽然遠遠見一黑影,從村路上挾風而來,張劭仔細看,不是範巨卿又是誰?範巨卿日夜兼程終於趕來了!張劭大喜過望,喜極而泣,迎上前去,倒頭便拜,說,“我知道兄長一定不會失信,兄長快請,雞黍之物早已經備下多時了!”
兄弟二人,一人一鬼,幽明兩隔。此時張劭還不知真情,範巨卿為赴重陽日“雞黍之約”,不惜捐生赴死,他的魂魄日行千裏趕來赴會,不枉張劭盼他一場,信他一場。他做了鬼,隻為千裏赴約,用生命踐一諾,真乃天地間最情深義重的男兒!
那一天,農曆四月初十,乃譚爺爺寶誕。譚爺爺是此地供奉的尊神,香火一向旺盛。地方上按舊俗請來了戲班子為尊神慶壽,順娘和小青二人去看戲,戲台上演的就是這出《生死交》。
小青被那“範巨卿”迷住了。
散了戲,那生角除下冠帶戲裝在後台喝涼茶歇息,忽聽有人喊,“範巨卿!”抬眼一看,門口站著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嬌娥,粉麵桃腮。所謂“後台”,不過是戲台後麵搭的一座大席棚。此地的氣候,四月已如同盛夏一般炎熱,席棚裏就如蒸籠一樣熱浪翻滾。那丫頭卻像一縷清泉一樣,讓人心裏一爽,眼前一亮。
“你叫我?”那小生詫異地問。
“不是叫你是叫誰?莫非還有誰是範巨卿?”丫頭鶯聲燕語回答得理直氣壯。
小生笑了。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麼大膽的丫頭呢!倒像是戲文中、話本裏那些深夜闖入客舍來的狐妖花怪小女鬼!誰家的丫頭如此放肆?
“我不叫範巨卿,我叫——”小生的藝名就寫在戲牌上,人人都知道,是個正在躥紅的小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