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鬧得人仰馬翻,小青蛇暗自好笑。她總算是把她的“範巨卿”留住了,留一天是一天,留十日是十日。更長遠的事她想不到,也不去想。她瘋得過了頭,天天跑二十裏去送一碗冷鎮糖水,卻見那“範巨卿”,日日愁眉不展。一問,原來是一班子人馬羈留在這裏,為生計發愁,還有,不唱戲,他渾身都難受。
“再沒有台口,我嗓子裏要長草了。”他憂心地說。
回家的路上,小青蛇掉淚了,撲簌簌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她安排不了人間的事,她也什麼都不懂。山林裏,鳥語喧騰,她聽見它們說,放手吧,放手吧。她跑到一條溪水邊,洗淨了淚臉,一個人坐到日墜西山。她對自己說,放手吧,放手吧。她忽然想起姐姐說過的話,“還是走了好。還是早走比晚走好。”
從那天起,班主的病不治自愈:玩笑開到此時到了頭。一班人馬要轉台口了,收拾起戲箱行頭和行裝,啟程時小青蛇趕來送行,“範巨卿”一拱手,說了一句,
“若有緣,來年再見!”
“範巨卿”一介戲子,天天在戲台上,演那些風花雪月的戲文,他哪裏能不懂這青春女子的隱秘心事?他為這癡情感動,卻無以回報。他一個戲子哪裏敢存那麼大的一份癡心?這也是他盼著早一點離開這悲情之地的原因,他一腔的憐惜和喜愛不能出口,這讓他痛苦莫名。他拱手說出那句告別的話時,眼睛濕了,朝陽灑在他沒有化妝的清素的臉上,竟像神一樣俊美燦爛。
青兒別過了臉,也哭了。心,好像一隻扯斷了線的風箏,風箏後麵一片萬裏無雲的天。
他們真是有緣,半年之後,再次相逢。隻不過,這次相逢是酷烈的、血腥的,此刻他們都還沒有嗅到那血腥的氣味。
就在這一天,悲傷的青兒回到家中,看見了一件奇事。她看見還不會走路的粉孩兒不知何時一個人爬到了戶外。遠處,山坡上,牧童在吹著村笛,隻穿一條紅肚兜的粉孩兒在草地上挺著脖子扭動著。小小的腦袋,一探一探。他在聞笛起舞,扭動的小身體有一種奇異怪誕卻又無比熟悉的靈動,像極了一條蛇。
青兒目瞪口呆。恐懼使她忘記了自己的悲傷。
她衝上去,抱起那孩子。他在她懷中狂扭,閉著眼睛,臉上是一種沉沉的陶醉。笛聲住後,許久他才安靜下來,變成一個平常的吃奶的幼兒,隻是滿頭大汗。青兒刹那間做出一個決定,這事她要瞞過姐姐,她不能讓姐姐為孩子這不祥的異秉傷心。
三
秋風起,山蛇肥。
此地人嗜蛇,入秋後,壽安城幾十家酒肆飯莊茶樓,全用“蛇”做招牌菜。蛇羹、蛇粥、蛇全席,烹煮煎炸,清蒸紅燒,再加上蛇血蛇膽酒,花樣不計其數。捕蛇人入山去,滿載而歸,捕來的蛇,全賣給了酒家做下酒的佳肴。
蛇養在籠子裏,不再是生靈,全是砧上肉。
居家過日子的人家,也吃蛇。蛇肉是天下至味,哪裏能白白放過?入秋以來,城裏城外,無不彌散著蛇的腥氣,蛇的血腥。蛇膽泡在酒裏,像寶石沉在水底,美輪美奐。碧桃村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泡了蛇膽酒,用它清心、明目、去火。碧桃村差不多家家戶戶有人進山捕蛇,捕蛇人吹奏一種特製的、奇異的短笛,誘蛇出洞,再用一把特製的叉子剛好叉住蛇的七寸:碧桃村成年男丁差不多人人都會這一手絕活。
被蛇咬傷的捕蛇人也漸漸多起來。前山有個壯丁,吃了蛇咬,還沒抬回家裏就死了。鄰村也有個壯丁,吃了蛇咬,掙紮著爬到村口咽了氣。流了血,死了人,進山的人還是要進山去。隻不過,人人都要備一包“回春散”自救,許家生藥鋪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方圓百裏、數百裏的村莊,許多人專程趕來或輾轉托人來買“回春散”。不久,許家生藥鋪門前就掛出了“回春散告罄”的告示。
“回春散”告罄也依然阻擋不了人對蛇的捕殺。世世代代,這裏人就這樣生活,捕蛇是他們的祖業。他們吹奏著特製的短笛,引誘著一代又一代的蛇們上當。秋風起,山蛇肥時,滿山遍野,到處都能聽見這清脆無比暗藏著殺機的笛聲。這笛聲,讓許宣心驚肉跳,讓娘子和青兒,憂心如焚,夜夜難眠——他們這算是逃難逃到了一個什麼地方?
忽然有一天,山下胡爹家裏貼出了告示,胡家也炮製出了一味療治蛇傷的奇藥,叫“同春丹”,這自然是那小金郎偷藝的結果。“回春散”的原料,不在奇,而在於搭配的匪夷所思。那搭配,一點不入醫理和藥理,哪本醫書藥典上也不見記載,環環相克,步步險著,讓華佗扁鵲驚詫,最後卻是以毒攻毒,絕處逢生。聽小金郎說出了這症結,胡爹心裏的疑惑也就更大:覺得這一家人來路詭秘。
娘子原以為隻要自己閉口不提,別人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來路和過去。她真是太低估了人的心機。平日裏,那小金郎在店裏勤懇聽話,任勞任怨,娘子和許宣也從不有意避諱這聰明的孩子;回到家中,他爹存心套他的話,他三言兩語,句句說中要害。知他言者無心,卻不料聽者有意。那胡爹悄悄進山采藥,按方摸索炮製。幾個月下來,竟越來越有心得和把握:此方不是仙方便是鬼方。又見正是賺錢的大好時機許家突然收手,掛出“告罄”的告示,胡爹知道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