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胡爹手提一壇家釀的上好米酒,來與許宣對飲。席間,娘子上來布菜,胡爹突然借著酒意說道:
“許家娘子啊,近日胡某遇見一樁奇事:前日我做一夢,夢見一個白胡子神仙給我一張海上仙方,著我抄錄下來,說近來毒蛇傷人,讓我拿這方救人。醒來後,真有一張抄錄好的方子在我枕頭邊,竟還有個名字,叫‘同春丹’,你說奇也不奇?胡某不敢得罪神仙,隻好按這方子采藥配藥,製成蜜丸——娘子,不是胡某不義,搶娘子家生意,實是不敢開罪神明,不敢違天理,還望官人娘子恕罪海涵。”
許宣聽罷,久久不語。娘子則沉吟片時,回答道:
“幹爹說哪裏話?既是仙方,一定勝過我這凡方百倍,醫家講的是治病救人,既能救人,何罪之有?”
第二天,胡家就掛出了布幌,上書“同春丹”三個大字,旁邊則有一行小字,寫的是:海上仙方。胡爹坐在樹下,給人講他的夢中傳奇。不想當天就有同村人被毒蛇咬了抬回去,病急亂投醫,買了兩丸去,用酒研開,一丸外敷,一丸內用,竟還真有效驗。這一下,一傳十,十傳百,海上仙方“同春丹”聲名大振,又正當其時,胡爹就在家裏開起了生藥作坊,專製一味藥:“同春丹”。
胡爹對前來買藥的人信誓旦旦,大講他的海上仙方,金郎和順娘,羞紅了臉。金郎對他爹說道,“爹,你讓我怎麼有臉見師父?”順娘說,“爹呀,許家娘子救過你的命,是咱家的大恩人,你怎麼能做這等忘恩負義的事?”胡爹回答道,“咦?你們這兩個不肖的東西,怎麼見得我就是忘恩負義?神仙托夢給我仙方,我難道說‘不要’不成?”
這一來,金郎哪還有臉來和師父學藝?順娘也沒臉見許家的人。青兒遠遠看見順娘走過,一扭臉,就當不認識。
先有“回春散”,後有“同春丹”,這一來,進山的人,捕蛇的人,有恃無恐。這一年,是捕蛇人的豐收年,也是山蛇的滅頂之年。捕蛇人囊中有了叮當作響的銀子,人有了笑臉,家中有了餘糧,孩子有了冬衣,而方圓四野大城小鎮,則到處彌漫著蛇血的腥味和蛇肉的濃香。心滿意足的人們沒有料到,被“同春丹”所引發出來的貪心,也正把一場災難引到眼前。
先是田裏收秋的農人,接二連三被蛇襲擊,接下來就是路上的行人,好好地走著突然就遭了蛇咬。這仍然沒能阻擋住人們對蛇的屠戮。再後來,某一天,早晨起來,突如其來,蛇變得無處不在。人們燒火做飯,蛇盤在柴堆旁灶台邊,咬了做飯的大姑娘小媳婦;人們去挑水,蛇盤在井台旁,襲擊了挑水的壯丁青年。人們端起飯碗,蛇卻從屋梁上躥下,一口封了吃飯老人的命脈咽喉;一掀被子,劇毒無比的毒蛇嘶嘶吐著蛇芯纏在了小嬰兒身上;倉房裏是蛇,天井裏是蛇,牲口圈裏是蛇,草垛麥秸垛上爬滿了蛇,樹枝樹杈上也是蛇,蛇行大地,蛇盤踞了所有的村莊。愈演愈烈,起初隻有幾十條,後來就來了幾百條,幾千幾萬條!幾千幾萬條毒蛇,不知來自哪裏,嘶嘶地吐著毒芯,來報滅門的血仇。不光一個碧桃村,前村後郭,壽安城,方圓百裏,不知多少個莊子被憤怒的山蛇占領。天下所有的蛇們都聽到了同類的召喚,它們千裏迢迢趕來報仇。
人一個一個倒下,老人,孩子,男男女女,“同春丹”哪裏救得了這許許多多的傷者?即便是有藥,人們也常常來不及服用就咽了氣。人們拿起叉蛇的木叉,拿起钁頭、鋤頭、鐮刀、菜刀、斧頭、木棒,抄起所有能抄起的東西,與山蛇搏鬥。叉、砍、削、砸、剁,殺得血流成河,殺紅了眼。這一場人蛇惡戰,從近午時分,直殺到月上東山,直殺到人不成人,蛇不成蛇,人成了血染的厲鬼,蛇成了刀剁的肉糜。幾千幾萬條山蛇,生還者無多。人從血泊中站起,看著慘淡的星光,遍地蛇屍,也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
到早晨,太陽升起來,太陽慈悲地照亮了山林、大地、城郭和村莊,人們像從噩夢中醒來一般,看見了變成地獄的家園,放聲大哭。人們望著遍地血汙和屍體,慶幸著自己竟還能看見熟悉的日出,看見大地和親人,這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讓他們淚流滿麵地慶幸自己留在了人間。胡爹一家人,劫後餘生後抱在一起,熱淚狂流。順娘、金郎在死裏逃生之後的這個早晨,原諒了父親的無情無義。
可人們不知道,他們實在是慶幸得太早了。
這一天,早晨一開門,青兒就看見了那奇觀:蛇爬滿了他們家院子,磨盤上、樹杈上、柴堆旁,蛇盤著、臥著,蓄勢待發。她驚叫起來,“哎呀呀,姐姐呀!”
一條蛇“嗖”地竄過來,一吐蛇芯,忽然縮回了頭。它驚愕地望著眼前這人形的同類,悲傷地搖頭。十幾條蛇“嗖嗖”地遊來,挺起上身,驚愕地朝她張望。它們悲傷地搖頭、哭泣、訴說。青兒蹲下身,展開雙臂,把這些備受摧殘的生靈攬進她的懷裏。她心痛如割,說道,“我知道啊,我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