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秋風起(3)(1 / 2)

它們依偎著她,用身體纏繞她的身體,相擁著哭泣。娘子聞聲出來,看見了這相擁而泣的一幕。刹那間,她覺得自己也是一條蛇,這感覺讓她驚悚不已。它們也看見了她,看見了她的驚悚,她的出現讓它們警覺。在它們飽受欺淩和屠殺的眼睛裏,她是奇怪的、模糊的、難以分辨的,它們不能判斷她是同類還是異類,是戰士還是叛徒,它們“刷”地挺直身體,嚴陣以待,嘶嘶吐著毒芯,啪啪拍打起響尾,青兒忙說道:

“她是我的姐姐啊!”

娘子回過神,那一刻,她知道就要發生大不幸了,就要發生大禍殃了。那禍殃,從入秋以來,一天一天積累,積累到了頭,到了頂,成了烈火幹柴。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來了。她麵色慘白,嘴唇瑟瑟發抖,她知道這大不幸是人的大不幸,也是蛇的大不幸,那大災殃是人的大災殃,也是蛇的大災殃。明明看見大禍將臨,可卻又沒有一點辦法去阻擋。她落淚了,她聲音顫抖地說道:

“回山裏去吧!你們回山林裏去吧——”

它們怒視著她,忽然明白這是一個眼前的叛徒,一個族群的叛徒。外麵,殺戮已經開始了,它們嗅到了血腥,人血和蛇血衝天而起的腥味讓它們迷狂。離她最近的一條響尾蛇嗖地一下,飛箭一般襲擊了她,緊接著,十幾條蛇迅雷不及掩耳地嗖嗖嗖向她發起了進攻,鋒利的毒牙箭鏃一般凶猛地刺進她的身體,憤怒地噴射出致命的毒液。刹那間,她已是鮮血斑斑。她無聲地流著眼淚,帶著滿身的傷痕,說道:

“回山裏去吧,回山林裏去吧——為你們的孩子想想……”

世間再毒的毒蛇,也是奈何不了她的。她衣衫上斑斑的血點像一朵一朵浸染出來的梅花瓣——遍身傷痕的她,就像一棵突然綻放的梅花樹屹立不動。所有的蛇們驚愕萬分,紛紛把身體絕望地直立在冷冷的晨光中。青兒撲上去用身子擋住了她,青兒本來想說,姐姐呀,你這是何苦?青兒還想說這是“人”自己作孽做到了頭,活該倒黴!但就在這時,她眼前閃過了那個俊美小生,那個有情有義有信的“範巨卿”,那個對她一拱手,說“來年再見”的美丈夫,她一下子心軟無比。

“回山裏去吧,回山林裏去吧——”她也顫抖地哀求,突然抱住娘子號啕大哭。

……

不知何時,院子裏,隻剩下她和娘子二人,絕望憤怒的蛇們毅然掉頭而去。它們當然沒有回山林,它們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報血仇的,就在這一牆之隔的村莊裏,殺戮正酣。蛇殺人,人殺蛇,殺得昏天黑地。這一個白天,是比一千年生涯還要漫長的一天,是比三千年生涯還要漫長的一天。她們忍受著折磨,不是束手無策,而是無可選擇!這互相殺戮的雙方都是她們自己,流血相殘的雙方都是她們自己。她們自身的這一半和那一半廝殺決戰,這可叫她們如何是好?普天之下,可有誰陷入這像她們一樣的絕境?衝天的血氣,遮蔽了藍天紅日,嚇走了飛鳥和百獸,殺聲震天之際,她們的莊院裏卻靜如墳墓。許宣抱了粉孩兒躲在屋裏,大氣不敢出一聲。血氣衝撞著、召喚著娘子和青兒,她們終於打開院門,衝到了酣戰的村子裏,去救那些被毒蛇咬傷的婦孺和老人。

到處是殺紅了眼的人,掄著鐵器和木棒,醜陋猙獰得不成人形;遍地是嗜血如狂的蛇,被劈成兩半還扭著殘身追著人拚命。受傷的老人、孩子,躺在血泊中,呻吟喊叫,無人顧得上理睬。娘子衝上去,抱住一個奄奄待斃的孩子,俯下身去,用嘴去吮吸他的傷口,把那毒液一口一口吮吸出來。孩子活轉來,睜開眼,“哇”地哭出聲。娘子丟下他,又撲到旁邊一個婦人身上,去吮吸那血液中的毒汁,可是已經晚了,來不及了,婦人的身體在她懷中漸漸冷卻。青兒也學娘子的樣,趴在人身上,將毒液吮吸到自己口中。不一會兒,她們就把自己滾成了腥臭的血人。

太陽下山了,月亮升起了,升高了,仿佛突然之間,靜謐下來。大地上的殺戮結束了,該死的都死了,屍橫遍野,人的屍體、蛇的屍體,橫陳在月光下。能救的也都救了,四下裏傳過來或遠或近的哭聲。她們倆也累散了架,披頭散發,倒在血泊中,像死屍一樣麵目猙獰。冷月撫摸著她們滿是血汙的臉,青兒閉上了眼睛,昏昏欲睡。在若隱若現的哭聲裏,一個溫柔的回憶,一個溫存的名字,像春水一樣從她的嘴唇裏流淌出來:範巨卿啊,我救的,都是你的同胞……

這個劫後餘生的早晨,有人瘋了。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他已經連續三個秋天,隨父親一起進山捕蛇。他會用竹笛模仿各種鳥叫的聲音,會吹奏形形色色奇怪的誘蛇出洞的樂曲。與其說他愛捕蛇不如說他愛吹奏,竹笛發出的聲音令他快活無比。他總是和他的竹笛形影不離,白天掖在懷裏,夜晚放在枕邊。這個早晨,剛剛從噩夢中醒來的人們,看見這少年,滿臉血汙,嗬嗬笑著,跨過了爹和娘的屍體,說,“這麼多蛇啊!”一邊從懷中摸出他的寶貝,吹奏起一支古老、悲涼的曲子,這是碧桃村的墮民們世代傳唱的那支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