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順娘上山來了,手裏提著沉甸甸的瓦罐,瓦罐裏是人參燉雞湯。自從她爹鬧出那“海上仙方”的醜事之後,她一直沒敢再登許家門。如今,娘子又救了她兄弟的命,再看她家門前的長龍陣,知道此時最需要人手,她進門來放下瓦罐,紅著臉,誰也不看地開口說道:
“青兒啊,你要打要罵先不忙,等過了這大劫大難再說罷。”
說罷,她跑到床邊,先抱起了粉孩兒,將臉在那孩子身上揉搓,不讓他們看見她流淚。
夜裏人們舉著桐油火把,翻山越嶺朝這裏奔來,好趕在天明討一碗藥回家。火把遊走在山穀每一條小徑,彙聚到這碧桃村如百川歸海,成了一片火把的海洋,蔚為壯觀。不時傳來的好消息,使人心振奮,哪一村哪一家,誰誰誰吃了這藥,已然痊愈,俱是紅口白牙,有名有姓,讓人好生高興。怪病終於有了克星,有了奇藥,人們口口相傳,更多的人舉著火把翻山越嶺而來,來求娘子救命。
一個女性的血,真是旺盛,似乎流也流不盡。隻需一瓦罐雞湯一大碗紅糖水,隻需一夜的蓄養,到早晨,就都變做了血管裏奔騰腥甜的鮮血。現在,已經不僅是娘子的血,青兒也偷偷瞞著娘子劃開自己的手腕讓血融進娘子的血中,許宣更是毫不猶豫地朝鮮血中大瓢大瓢注著清水。三個人,許宣帶著青兒和順娘,日夜不停不合眼地調、煎配製,送走一百人,又迎來一千人,送走一千人,又迎來一百人,七天之後,那不斷頭的長龍才慢慢萎縮、變短,消失不見,變成三個五個零零星星的訪客。熬紅了眼的許宣歎了一聲“阿彌陀佛”,回頭一看,娘子已經像片樹葉一樣無聲無息倒下去了。
就在這天,青兒聽到了一個傳聞,是順娘告訴她的。順娘也不知是從哪裏聽來,說是那唱戲的小生誰誰誰,也染上了這怪病,病倒在什麼什麼莊,戲班的人怕傳染,將他一個人獨自丟下倉皇跑了。那誰誰誰,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想來也沒有誰會為他翻山越嶺來討藥吃。順娘不過是順口說,青兒一聽,二話不講,拿了幾包“回春散”,就要出門上路。
“你要去哪裏?”順娘一把拽住了她。
“去救他。”青兒回答。
“啊呀呀,老天爺!”順娘急了,“還不知道是真是假,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他,你怎麼聽風就是雨?”
“去了不就知道了?”
“二三百裏路,你怎麼去?”
“走著去呀。”
“你一個女孩兒家,你又不認路!”順娘拽住她不放手,“我是瞎說的,這行了吧?”
“順娘啊,”青兒扳開了她的手,“就算是你瞎說,我也得去親眼看看呀,我若是不救他,誰救他?”
青兒落淚了,她已經看見了他的慘狀,潰破的傷口弄醜了他俊美的臉,他奄奄待斃,躺在荒村野廟,水也喝不上一口。再晚一步他就要死了,再晚一個時辰他就要死了!青兒心如刀絞,她們救了多少他的同胞,她救了多少他的同胞,他們喝了她多少血,現在怎麼能單單讓範巨卿一個人死?
等到娘子和許宣得到消息,她早已疾行如飛沒了蹤影。許宣要去追,娘子喊住了他,那是沒有用的,娘子說,話未說完鼻子就酸了。隻有她知道她的姐妹,她真是為這小妹妹心痛,無知無覺的小青蛇,混沌快樂的小青蛇,沒有了。是誰在她心裏點亮了人間的燈?男歡女愛的燈?有了這盞燈,生命就有了一個永遠也無法取消,永遠也奪不走的約定。她不知道,從此,她就會像她的姐姐一樣永失歸途,再也回不到她的家鄉她的蟠桃園了。娘子的眼淚奪眶而出,許宣一臉迷惑和驚訝,他不明白,他看見的是悲欣交集的眼淚。
這天晚上,碧桃村出奇的靜,火把的海洋不見了,露出了山月纖塵不染的清輝。山月清澈和平地照著山巒、叢林和蜿蜒的山路,照著一個去奔赴約定的癡情人。山月也照著一個無眠的牽掛的娘子,山月更照著剛剛從死亡的陰影中掙脫出來的千家萬戶。還有一個人,也在月色中趕著夜路,他芒鞋袈裟,步履蹣跚,禪杖做了拐杖。若仔細看,能看到他口唇和麵部的潰破,流著膿血。他走過山林,驚動了宿鳥,宿鳥的叫聲神秘莫測,寂靜的山林嗅到了他身上死亡臨近的戾氣。
第二天,清早,太陽還沒有升起,有人在村口發現了這個不速之客,他倒在剝光了樹皮的黃槐樹下,發著高燒,昏迷不醒。麵部潰破的傷口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這是一個染了瘟疫的人。剛剛逃出大疫的村人一片驚恐,人們遠遠望著,有人高聲喊,“燒死他!”卻誰也不敢近前。終於有人習慣地想起了什麼,說,“快去叫許家娘子來看看!”一個孩子跑著來了,他三腳兩步跑上山坡,咚咚咚敲響了娘子家的院門。
仇人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