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的是我的仇敵。
我喝了她的血,塗了她的血。她的血是大疫的克星,她是在我昏迷不醒奄奄待斃的情勢下把血灌進我口裏去的,我若是清醒時,我會喝她的血不會?就算知道那是救命的唯一法寶,我會喝她的血不會?
多少人都喝了她的血了。一路上,我聽到多少人在說,奇藥,奇藥!那些病家的親人端著用她的血配出的“回春湯”如獲至寶!夜晚,我看到多少條火把的長龍,都是奔著她的“奇藥”而去。我心裏疑惑,不知這妖孽的所謂“奇藥”是什麼。如今我知道了,如今我們身子裏都有了這妖孽的髒血。如今這人世間是一個妖血遍布的世界。
但願我是最後一個喝她髒血的人。但願瘟疫止於我身。
村人怕疫病過人,不讓我進村,山溝裏有個破草棚,不知何人搭建,他們就在我昏迷時將我遠遠弄到了那裏。天天來為我送湯送藥的,沒有別人,都是她。據說我昏迷了七天,昏沉中,隱隱約約總是她的臉。七天後睜開眼,她盤腿坐我身旁,對我說道:
“法師啊,我何德何能,勞你這樣不顧性命窮追不舍?”
我回答:
“為了盡除天下妖孽。”
她笑笑:
“佛家最講慈悲,眾生皆有佛性,何謂人?何謂妖?”
我驚,一時語塞。
她喂我湯水,我別過臉。她放下了瓦罐,說道,“你若還想替天行道,就得把身子養好,現在你可不是我的對手。你這病,會過人,沒人敢來服侍你,你若想活命,還就得吃我這妖精做的湯水飯菜!我放在這裏了。”說完,她轉身而去。
草棚裏,彌漫著她的妖孽之氣和陽光。我閉上眼,初冬的太陽也依然是溫暖的,照在身上,猶如佛光,猶如生之歡樂。我閉目靜思,她說得不錯,我得吃飯喝水,養好氣力。我吃的是大地養育的五穀。忽然間我省悟到,我是一個剛剛活過來的人,是一個再生之人。我六根未淨,“生”讓我歡樂。
她為何救我?一個妖孽為何要救一個除妖人?要麼是大陰謀,要麼就是……
“眾生皆有佛性,何謂人,何謂妖?”
我開始琢磨這句話。我掙紮著坐起,吃瓦罐裏的湯水粥麵。長長的一天,無人打擾,隻有陽光、鳥鳴和流水的聲響。草棚建在溪水邊上,是破草棚,無門無窗,一抬眼,就看見對麵的山巒和樹林。我心很靜,山川流水亦很靜,是我們對壘決戰前的大靜。
第二天她又來了,送來一瓦罐湯水粥麵,一缽藥湯。她放下東西要走,我叫住了她:
“昨日你考問我,何謂人,何謂妖,你聽我說。”我坐正了身子,“佛法四諦:苦、集、滅、道,別的不言,就說這苦。苦,是生之大苦,人要曆生老病死,一切困厄。譬如這大瘟疫來了,人難逃此劫,可是你不怕;瘟疫能要人的命,要不了你的命。染上瘟疫,渾身潰破,劇痛難忍,生不如死,這苦楚,你不會體嚐。這就是人妖的區別所在,人間,是人的人間,你活在人間卻不擔當一點‘人’的大苦,眾生的大苦,卻獨嚐人生的歡樂。所謂眾生平等,是佛之大道,你有違這‘大道’,故,我不能容你。”
她聽得很認真,聽罷,沉吟許久,說道,“你這話,有道理,我還從沒有這樣想過,”她抬起了眼睛,“法師啊,汝非妖,又怎麼知道妖沒有生之大苦?”她眼睛裏好似起了一層雲翳,“一個妖,來到人間,想做一個人,嘔心瀝血終是做不成,這大苦痛,這大無奈,‘人’知不知道?”
說完,她不等我回話,轉身去了。走出草棚後她忽又止步,背朝著我說道:
“法師,‘妖’也是眾生中的一個生靈啊。”
又是長長的一天,我靜思。她送來的藥湯還有粥麵使我力氣恢複得很快。我甚至有氣力走出草棚,麵對山巒負暄而坐。山溪淙淙,樹葉颯颯,一片天籟。與其說我在想她的話,莫若說我在想她的聲音,那聲音裏有真的無奈和悲傷,是善的聲音,如同這流水、這風。這妖孽真是一個大疑惑。我取出我的缽盂,走到山溪邊,舀了一缽山水,我照見的仍舊是我自己的臉:一臉潰破的瘡口正在消腫、收痂。這一回,我沒有飲那缽盂之水,我把它倒回了小河裏,讓水消失在水中。望著那消失在水中的水,我忽有所悟,驟然停下了手中的傾倒……這是一個從任何經文與苦修中都不可能得到的頓悟——人歸於人,水歸於水。
我像一個負暄的老人一樣睡著了,也許隻是打了一個盹。忽然睜開眼,隻見一個人跪在我麵前。是那不堪大用的小子許宣,他終於來見我了。他不等我開口就先磕了一個頭,嘴裏說道:
“法師饒恕小生。”
我不想苛責他,因我從沒有對他寄大希望。我尚且惑之,何況這沉溺於情海中的白麵小生?我讓他起來,他不,卻又是咚咚咚磕頭,再抬起臉來,已是淚流滿麵:
“許宣求法師放過我家娘子!”
我沉默不語,心裏卻驚愕。這許宣,與當日涕泗橫流求我救命的許宣相比,好似脫胎換骨後的一個新人,現在的眼淚與過去的眼淚有霄壤之別,如今這張淚臉上有了擔當的、沉毅的氣概。
“我問你,許宣,”我開了口,“我為何要放過一個妖孽?”
“我也問你,法師,”許宣回答說,“當日,你為何要迫我重回一個妖孽身邊?”他一點也沒有退縮,望著我,“因為你知道,這妖孽,她絕不會傷我。你看似冒險其實是勝券在握。同樣道理,我求法師放過我家娘子,是因為我知道,她絕不會傷人害人。一個不傷人不害人的妖精,一個生靈,泱泱世界,為何就容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