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雷峰錯(1)(2 / 3)

我微笑了,想起那妖畜的話,我說:

“汝非妖,又安知妖孽本性?你又怎能知道她的真心?”

“當日,是你告訴了我九葉還魂草的來由,是你告訴我,我家娘子為救我性命幾乎喪生。你說,看來那妖畜對你是有一點真心……法師亦非妖,法師又從何知道妖心?如今我與娘子,朝夕相處,患難與共,亡命天涯,已逾兩年,她是我孩兒的親生母親,我若不知她,別人就更不知她!這次大疫大災,本是人作下的孽,卻要用我家娘子的血,一個妖精的血來救人的命!多少人來喝我家娘子的血呀!舉著火把,排著長龍,不舍晝夜!我家娘子的血,流了一缽又一缽,流了一碗又一碗,好像那是天泉,流不完,流不盡!到最後,她十個指尖都成了透明的冰柱!法師啊,你也喝了我家娘子的血了,你也是一個妖精的血救活的人,試問,天下可有這樣‘害人’的妖精?”

我大驚。就是在那一刻,我終於知道了所謂“奇藥”是什麼東西!人們翻山越嶺端著捧著視若至寶的是什麼東西!我一陣惡心,這妖孽用她的髒血褻瀆了我,褻瀆了人間!我頭暈目眩,冷汗涔涔,閉上了眼睛,黑暗中隻覺數不清的金蟲在嗡嗡亂飛。隻聽許宣冷笑了:

“法師啊,你好虛偽。你若不喝我家娘子的血,早沒命了。你死不足惜,你可知你還要傳多少人,害多少人?多少人要因你而死?出家人講慈悲,你可有一點慈悲心腸?你一心要滅殺‘人’的異己,可麵對天下萬物一切生靈,難道人就不是異己?”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離去的。我打坐,念般若波羅蜜心經,讓自己靜下來。太陽是何時落山的,我不知道,月亮是何時升起的,我亦不知。起了山風,起了林濤,幹幹淨淨的山風把我透徹地吹幹淨了。我一夜誦經,等我再睜眼時,黎明的霞光灑在我身上,那霞光,美若西天勝景,我幾乎落淚。我起身,用我的紫銅缽盂去溪邊取水,飲了個痛快。然後,我回到草棚,等著她到來。

但是,我等來的是別人。

他說他姓胡,是這碧桃村山民。他問我:

“法師啊,你遠路迢迢來這人人害怕的瘴疫之地,是路過,還是專程來此?”

我回答,“依檀越看呢?”

他笑笑,他的眼睛狹長,眼光閃閃爍爍,“我給法師說件奇事吧,”他說,“法師可曾見過蛇孩兒?長得和人一模一樣,可是性情卻是蛇性,像蛇一樣在地上遊,聽到捕蛇人的笛子,就狂扭起舞。依老朽看,法師冒險來此,十有八九,和這蛇孩兒有關。不知老朽可猜對一二?”

我不語。

“不瞞法師說,這兩年來,好好一個碧桃村,怪事不斷,禍事亦不斷。古往今來,沒聽過、沒見過的奇事、禍端,連三接二,單說今年秋天,那一場慘絕人寰的人蛇大戰,怕就是曠古未有的奇聞!依老朽看,法師來此,定和此事有些關聯?”

我仍不語。

“再說這大瘟病,來得著實蹊蹺,人人無法可想,偏隻有一味藥可治。這味藥的奇,真乃匪夷所思,或也可說是解鈴還須係鈴人。想法師自己也領教了這藥的奇處。依老朽之見,法師前來此山,想是為這瘟疫而來?”

我坐正了身子,開口說道:

“貧僧冒昧問檀越一句,檀越家可曾有人染病?”

他閃爍的目光聚了一下,回答道:

“小兒金郎,曾染此病。”

“可曾服那‘奇藥’?”

“自然服過。”

“如何?”

“自然是好了。”他回答,“可老朽終有一惑不解,還請法師賜教。”

“檀越請講。”

“她行此大善舉,居心何在?害人者為妖,為妖者豈能不害人?如今這碧桃村,人妖混居,黑白顛倒,妖血四傳,不知暗伏了什麼樣的大禍事?還請法師明示。”

我雙掌合十,回答道,“阿彌陀佛,我佛自在。”

他走後,我走出草棚。身子真是一天好過一天,五穀雜糧給了我再生的氣力,她(它)的血給了我抵抗瘟疫的能力。如今,我也是一個身流妖血的人。我麵山負暄而坐,采天地之精神。人心真是黑暗,舉目可見忘恩負義之人,行忘恩負義之事。我奇怪為何這誌同道合的來訪者讓我鬱悶。他的話,句句都像是出自我口,倒讓我對自己又一次生疑。這是個不光明的人,不光明的人口中為何句句都是我所持的真理?我靜思,陽光徹照著我大病初愈的身心,我忽有所悟:大善和大慈悲在真理之外,如同這山、這水、這風與這慈悲的陽光都在時光之外一樣。

她又來送飯。瓦罐裏是新鮮的粥麵飯菜,粗碗裏還是摻了她的血的藥湯。她見我打坐沒有擾我,放下東西即去了。我望著她背影,想她的話,“眾生皆有佛性,何謂人,何謂妖?”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人為自己設想出這樣一個完滿的終極退路即可放心大膽地為惡;她舍出一腔鮮血救人,人為何不能容一個不作惡的妖異共生共存?

多少人喝了她的血,就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這是我後來知道的。那一天,我坐在戶外,誦經,靜思,肉身和內心爭論,自己和自己爭論。太陽依然很暖,甚至熱,一點不像冬寒十月的太陽。她送來的粥麵,素淨,卻清新養人。這夜我睡得很實、很沉。到早晨,神清氣爽。我以為這神清氣爽的一天會平靜地過去,但就在午後忽然有人朝這溝裏來了,一群人,五六個老者,為首那人拄著拐杖。他們一見我就呼啦啦跪下來,口裏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