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救命!”
我請他們起來,席地坐下。我已知道他們的來意。果然,為首那拄杖的老者率先開口說,此地出了妖孽,請我除妖禳災。
“請問檀越,你們怎知出了妖孽,征兆何在?”我有意這麼問。
“法師明鑒,那蛇孩兒就是明證。那孩兒,還不會走路,卻會聞笛起舞,怪誕無比,淫邪無比,人絕不會像那樣子狂扭。天有眼,讓小人們看到了征兆。”
“舉凡妖孽,必禍害地方,請問檀越,可能舉出此妖的劣跡惡性?”我又問。
“啊呀法師啊,碧桃村向來風平浪靜,可是今秋以來,出了多少禍事?最大的禍事莫過於這大瘟大疫,百年不遇的大疫,死了多少人?不是此妖作怪,又是什麼?”老者以杖觸地,義憤填膺。
“貧僧有一事不明,既是此妖作怪,為何她又舍血救人?”
“這也恰是老朽們最擔憂的地方,誰知她包藏何種禍心?若當初我們知道那‘奇藥’是什麼東西,誰還會去喝那妖精的妖血?如今悔之晚矣!聽人說那妖血在人身子裏會作怪,若真是那樣,可如何是好?還望法師出頭,勘明真相,早日鎮邪除妖,碧桃村赤子蒼生感激不盡。”
我沉吟片時,回答說:
“既如此,檀越們先回去,莫聲張,且別打草驚蛇,等貧僧勘明實情再做理論。”
聽我這樣說,那老者若有所悟,慘然苦笑道:
“如此看來,法師竟是和我們一樣的凡夫俗子,難不成法師也因為自己喝過這妖精的血,法師自己也被這妖精所救,所以才不忍下手,所以才念小善而棄大義?”
我驚出一身冷汗,他竟然說出師父臨終前對我最後的告誡!
眼前,流水依舊,山風依舊,陽光依舊,天地沉寂,萬物無語……內心漆黑的長夜,卻被一道閃電劈做兩半……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下手了。我一生等待的時刻到了,就像師父等來了和那九尾妖狐的決戰。可是,我卻覺不出一點興奮和激動。我閉上眼睛,她就來到我眼前,一臉悲傷和無奈地問我:
“佛家最講慈悲,眾生皆有佛性,何謂人,何謂妖?”
原來,殺一個妖,也如此不易。
我忽有所悟,當年,吾師鬥那九尾妖狐,是否也有如我一樣的困惑、隱衷和猶豫?他為何要在京師一等三年?是等待時機還是——和自己較量?我想起沉在缽盂中九尾妖狐媚長的眼睛,鮮血淋漓的身影,它是否也有令吾師“不忍”的無奈和無辜?這也許就是師父臨終前命我喝下那缽盂中水,囑我“鐵麵無私”“顧全大義”的緣由:做一個鐵麵無私的除妖人不難,難的是“鐵麵無情”。
沒等我做出決斷,事情忽然起了驟變,村人自己開始“驅妖”。家家門前都掛上了端陽才掛的艾葉,塗上了朱砂和雞血。有人半夜起來將牲口血潑在了許宣家門上。流言風傳,說她的血其實是“蠱”,她已將最毒的“蠱”放進了人身體中,隻要她作法,人就會迷情或中蠱而死。鄉人開始騷動,不光是一個碧桃村,流言向來比瘟疫傳播得還要迅疾,前山後山,東村西郭,包括壽安城,方圓幾百裏,人們被這新的恐怖所籠罩,被這新的災殃所籠罩。她的滅頂之災就要來了,風傳隻有除掉她,那“蠱”才會慢慢自行發散。人們朝碧桃村湧來,就像一月前一樣,不同的是,一月前人們捧在手裏的是碗盞一類的器皿,如今則是手持鐵鋤或者棍棒。鄉人們舉著火把,從四麵八方奔來,火把的長龍又一次在群山間蜿蜒。這一次,是殺氣騰騰的火龍。
胡爹和那幾個老者又一次來到我的草棚,他們來“請”我進村“為民除害”。與其說是“請”,莫若說是脅迫。我不動聲色,背上我的缽盂懷揣我的寶器,手拄禪杖隨他們而去。憤怒的鄉民已經堵住了許家的莊院,堵了個水泄不通。還有更多的人,朝這碧桃村湧來。村中央,設了一座神壇,備下了書符所用的丈二黃絹以及香燭等物,他們請我立即升壇作法,我這才說道,他們“請”錯了人。這書符畫符請天兵神將降妖的,該是道家的“真人”才對。我一個僧人沒有呼喚天兵天將的神功。
“敢問法師,”胡爹目光炯炯地發問,“請不來天兵天將,如何降妖?”
事已至此,我決定實言相告。
“貧僧自有法寶。”我回答,“實不相瞞,貧僧確是為此妖而來。爾等可知此妖的來曆?它本是一條白蛇,修煉三千年,修成女身,來人間曆劫。此妖神通廣大,法力精深,非尋常小妖可比,書符畫符之術不能傷她分毫。降服此妖,除貧僧兩件法寶之外,還需天機,天機不到,不可輕舉妄動。故檀越們不能焦躁行事,若焦躁行事,觸怒此妖,反鑄成大禍。切記!切記!”
此言一出,呼啦啦一下,圍堵許家莊院的人群,紛紛抱頭後退,退出約莫半裏之遙,留下一地踩落的草鞋、布履。
此言一出,我忽有所悟,我這是在為這妖孽、這敵人留下生機。
二
火把將殺氣騰騰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晝。
到此時,娘子反而心靜如水。
她懷抱著粉孩兒,喂他吃奶。這粉孩兒就快一歲了,長出了小牙,喜歡用尖尖的小牙齒咬母親的乳頭。嘴很笨,不會說話,不會喊爹喊娘,卻會沉思。沉思時雙眉之間竟會皺起一條細細的小豎紋,讓人好生心痛。娘子拍他,哄他入睡,他叼著奶頭心滿意足睡著了,一點也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麼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