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抱著熟睡的兒子,坐在床邊,許宣抱著他的娘子。他們一家三口緊緊抱在一起。屋裏沒有點燈,外麵熊熊的火光將他們的草屋映得很光明,很敞亮。娘子忽然覺得,這在劫難逃的一晚很幸福。
“娘子啊,”許宣忽然開口說話了,“你跑吧,你逃吧。你是能跑能逃的呀!”
娘子懂他的意思。娘子笑了:
“官人呐,你說,我跑到哪裏去?哪裏是我容身的地方?”
許宣落淚了,他為這人世間感到羞愧。他更用力更纏綿地抱緊了他的親人,他說,“也好,那就讓我們一家三口,死在一處——”
“官人!”娘子回手一掌捂住了他的嘴,“官人,你要答應我,若我真出了事,你一定要好好帶大粉孩兒,無論多麼不易,多麼煎熬,你都要帶大我們的孩兒……若再沒有了這孩兒,我豈不是真真的白來了人間一場麼?”娘子的美目灼灼地逼在官人臉上。
許宣淚如雨下。
“吱”一聲,柴門響了。這“吱”的輕響,此時聽來,猶如驚濤駭浪。傳來了腳步聲,細碎而急促的腳步,橫跨過寬闊的院落,來到近前。屋門也推開了,來人穿過堂屋急匆匆奔進這屋。她站在房門口,渾身顫抖,原來她在啜泣。
“許家娘子,許家官人,我好沒臉見你們啊!”她一下子痛哭失聲。
“順娘!”娘子聽出聲音,趕忙放下孩子走上去,扳住了她的肩膀,“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來了?”
“娘子啊,”順娘泣不成聲,“他們好沒良心啊,人真是好沒良心!娘子,你別傷心……”她說不下去了。
娘子一把摟住了她,摟住了這人間的姐妹。她也流淚了,是喜淚。在這樣一個黑暗的不義的夜晚,她有了一個人間的姐妹。順娘也摟住了她,摟住了一個她終於知道了底細的妖怪。順娘哭道:
“娘子啊,你逃吧,你逃吧,你抱著粉孩兒快逃吧,誰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事?”
那一刻,娘子眼睜睜看見了自己的救星。她拉住順娘,在床邊坐下,替順娘抹幹眼淚,她說:
“順娘啊,你來了,我好高興,你先受我一拜!”說著,她就朝順娘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順娘吃驚地跳起,不知所措,“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妹妹呀,”娘子跪在地上,安靜地、從容地抬起臉來,“我知道我這是非分之想,可我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從粉孩兒一生下,你就喜歡他,我想把他托付給你,我也隻能把他托付給你!隻有你和官人,能給他一個安穩的家……那孩子,你知根知底,他今後在這人世間,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要經受多少大磨難!若他能逃過眼下這一劫,你,就是他的親娘!妹妹啊,我求你了!求你和官人,帶著我的孩兒逃走吧——”
話還沒說完,順娘也跪下了,抱住娘子,哭得泣不成聲,“娘子,娘子,你快別這麼說!你神通廣大,能救那麼多人,你怎能救不了你自己?”
此刻,青兒正走在通往碧桃村的山路上。
自然,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匹馬,馬上馱著那俊美的大病初愈的小生。剛剛結痂的瘡口,還顯眼地留在他白皙的麵龐上,這讓他心懷隱憂,生怕這瘡疤會使他破相。
“範巨卿啊,你放心,就要見到我姐姐了,我姐姐的手,是神手,別說你這小瘡小疤,就是碗大的疤,也不在她話下。”青兒和馬並排走,安慰他。
“這麼說,你姐姐是痘疹娘娘啊?”範巨卿覺得心裏好笑。
小青兒不知道誰是“痘疹娘娘”,就信口胡謅道:
“痘疹娘娘算什麼?有一回,痘疹娘娘臉上生了瘡,還是我姐姐給醫好的呢!”
“範巨卿”笑得差點兒從馬背上栽下來。
那被遺棄在荒村破廟裏的小生,果然是這“範巨卿”。他們的戲班,從鄰省轉台口來到一個叫做“浮山”的地方,還沒唱兩場,時疫就流傳到了這裏。就在他們慌忙收拾行裝準備開拔的時候,這當紅小生突然發起了高燒。高燒讓他昏迷,等他從昏迷中掙紮著醒來時,發現自己已是在一個四顧無人的野廟裏了。身旁,隻有一個瓦罐,一隻粗瓷碗,瓦罐裏是一罐清水,碗裏是幾個米粑。
他不知道,就在此時,幾百裏外,一個姑娘從碧桃村出發上路了。她一路朝北,見人就問,“大嫂啊,你見沒見過我家哥哥?他叫範巨卿,是唱戲的,聽說他染上了瘟病,你可見過他沒有?”她一路上,大嫂大嬸大媽大叔大哥大爺叫了不知幾千幾萬遍,有人搖頭,有人給她指路,卻是一條南轅北轍的路。隻好從頭再來。她像沒頭蒼蠅一樣在那一大片丘陵山地轉來轉去,一刻不停歇。渴了,喝山溪水,餓了,順手摘兩把野果。她腳上打起了泡,磨破了,血水直流,成了血肉模糊的一雙腳板。她跛著腳,東撞西撞,問了這人問那人,盡管她的話叫人糊塗,摸不著頭腦,可那小生畢竟算一個紅小生,也還是有人看過幾出大戲,越往前走,有關他得病的傳聞也就越多。她總算沒被人指引到爪哇國去,她總算一步三折地靠近了他,貼近了他。當那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她終於走進荒草沒膝的廟院,看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卻還一息尚存的他時,這小青蛇她猛然雙膝跪地,平生第一次朝天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