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雷峰錯(2)(2 / 3)

她二話不說咬破手指,將她的血,擠進他緊閉的嘴裏。她又用她的血,研開了回春散,她跪在地上,將他的頭,抱在胸前,她先把研開的藥含到自己嘴裏,然後,像哺食的母鳥一樣,俯下頭,將嘴裏的藥一口一口喂進他的口中。她的血,真是神奇的好東西,十幾口下去,他死屍般的臉上有了一點活氣。

她連灌三包,下著猛藥。

他渾身青紫,潰爛,流著膿血。她用瓦罐從河裏取來清水為他清洗瘡口,她又挨個咬破自己的指頭將她新鮮旺盛的鮮血擠進一隻大碗中,將藥研開,用這藥塗遍他受苦的身體,也是一日三遍。三天後,他高熱退盡,睜開眼,有了知覺,七天後,他渾身消腫、收膿,開始收斂結痂。那一天,當高熱退去,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看到俯在他麵前的這張光明的、青春的、活力四射的臉龐時,他掙紮著問了一句:

“這是哪裏?陰間還是陽世?”

她嘴一咧,毫不害羞毫不掩飾地趴在了他身上,抱住他哇哇大哭。她哭得那麼嘹亮和歡樂,她把他從地獄裏救出來了,搶出來了!她又把他拉回到了這個世界,拉回到了陽光、藍天和白雲之下,拉回到了她看得見親得著的這個人世間!她的淚臉,在他胸前來回揉搓著,說道:

“我好快活啊!我好快活啊!”

十天後,他已經能扶著斷壁殘牆走出荒草沒膝的破廟,來到河邊,在流水中照自己的臉。這臉,恍如隔世一般,帶著前世深刻的瘡痕。他對著這張臉落淚,哀悼著它昔日的俊美。

他曾不止一次問她,“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怎麼能找到這裏?”

她回答,“咱們有緣。”

他想起那告別,想起一碗又一碗甜入心脾的楊汁金露:那竟然仿佛都是前世的往事了。他握住她手,她十個指尖上都是傷口,血跡斑斑。他親眼看見了她是用怎樣的“藥”來為他治病的。他又驚訝又感動,他把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抱在懷裏,親著它們,流下熱淚。他說:

“我用什麼來報答你啊?”

這破廟,四周無人,最近的莊子也在五裏之外。她天天出去,到有人跡的地方為他尋找食物。她還尋來了火石,這樣他們可以生火燒水取暖還有照明。夜晚,當火攏起時,破廟裏竟有了一種近似旖旎的溫暖。他們四目相對,他擁她入懷,重生的喜悅和激情讓他放肆,他還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他與她纏綿,他放肆地、放縱地使這無知無覺天真爛漫的小青蛇領略了人間最隱秘最美妙的歡情。

“哎呀呀!”她喜淚狂飛。

火,還有美眷,使最寒磣簡陋的難挨長夜成為一個個良宵。

小生範巨卿平生第一次經曆了什麼叫夢想成真,什麼叫人間天堂,平生第一次經曆了原本隻能在舞台上幻想,卻從來沒有在人間看到的事情。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舞台上最迷人的情景:

倚長袖,香肩並亞;翻新譜,玉纖同把。絕調佳人世真寡,覓破綻並無毫發。非虛假,天香桂花。覷仙姿,前身原是月中娃。

晚風吹,新月掛,正一縷涼生鳳榻。池上鴛鴦,並蒂花。

小生範巨卿平生第一次為自己撫掌而歌。

這一天,小青蛇從莊子裏回來,帶回的不僅僅是食物,還有一匹馬。她牽回一匹大黑馬,她對他說,“範巨卿呀,該回家了。”

他從小被賣進戲班學藝,戲班就是他的家。但是那個家在他最危難時遺棄了他。他無家可歸,此時,她就是他的“家”。於是,他騎上馬,跟著她,跟著自己的美夢踏上了歸“家”的路。

他們日夜兼程,很快活。馬是好馬,人是神仙眷侶,若能這樣一直走下去,他們將是世上最快活幸福的男女。可是,碧桃村到了,結局到了。抵達碧桃村時已是深夜,遠遠地,小青蛇就看到了衝天的一片火光,再近前,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火把的汪洋。她好生驚詫,她說,“天呀天,不好了,又有瘟病了呀!”一句話,嚇得她自己手腳冰涼。她催馬疾行,馬卻不安地長嘶,躑躅不前,馬背上的人也早已變了臉色。小青蛇心急如焚,回頭囑咐道,“範巨卿,我先走一步!”說罷,丟下馬,獨自衝下山坡。剛來到神樹前,就聽有人喊,“妖來啦!”刷一下,火把的海洋中分出一條狹路,人們朝後退,向她怒目而視,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她像示眾似的穿行在這人海的夾道中,莫名其妙,火把下麵一張張人臉,光影晃動,黑沉沉如張牙舞爪的怒鬼。她突然感到了恐怖,撒腿就跑,一邊尖叫,姐姐呀!姐姐呀!